女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皇宫的。她的心,她的脑,她的眼,她的口,她的手,似乎全不属于她,也不属于任何人了。虽然已做好了些委屈退让的准备,但当噩梦成真,并且更加剧烈,她完全没有坦然接受的能力。‘愁肠百结,催肝裂胆;心如死水,难起波澜。’(1)这大概就是她一副比较抽象的写照了。
说到底,她毕竟是个女人。女人的通病,那就是你三个银币的菜卖给她只收两个银币,她会纠缠着问你为什么给她便宜,而从不知拿了菜就走。善与恶在多变的心情催化下,能无限放大与缩小。有时她们明知这样做是不理智的,但却忍不住,她们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当然也不能控制受思想支配的行动,而事后或是坦然或是后悔,结局都是一样的。冷静,置身事外般的冷静,往往能够给你带来好运气,很显然女皇已经失去了这种冷静,她的大脑正在急速运转,不断地想象着莉兹贝特与拉尔多长夜漫漫中都做了些什么。结论是很显然的,她简直快气疯了。但她还保留着一个念头:我是皇帝。这给了她抑制自己冲动的欲望。没错,自己做皇女时,一切对与错有父皇承当,自己当然可以肆无忌惮的追求爱情;但现在自己是皇帝,不可能再纵心所欲。她的身份决定了她必须要循规蹈矩,必须为皇室谋算,为家族谋算,与此相比的任何事都不再重要。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父亲为什么很少笑了。身不由己,谁能高兴得起来呢?当你非常讨厌一种人,你觉得这种人做的事都很虚伪,很浮华,很虚有其表;但当你做了这种人后,你一边开始沉沦在身份、名位与利益中,一边又开始暗自羞愧,觉得对不起之前那个纯真的自己,那又有什么用呢?你仍然摆脱不了已经掌控在手中的一切!欲望是一只手,你掌握了它,它也在掌握你。谁都无法避免。
她一路想了很多,想了很久。等回了皇宫,她顿时又有了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外面的环境充满变数,路旁行乞的小孩随时可能抓起路人的钱袋就跑,然后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追上,被拳打脚踢,他可能早已想到后果,但衣食驱使他去拼命。这一幕令道格薇很触目惊心。她开始对自己也有了一种深深的不信任感。自己的父皇当政时,情况是这样的吗?她记不得了,做了皇帝后她整个人就变了,连走路都觉得轻飘飘的了,对于过去,与其说是忘记,不如说毋宁说是不想去想。那么又为什么要怪自己呢?自己不也是被寄予厚望,受到民众敬仰的吗?父皇不也是总委派自己替他出巡吗?这说明自己是有能力的;这时她忽然就想起拉尔多来,他不也是被民众尊奉为治国良臣的人吗?父皇不也对他委以重任吗?那么自己对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是否公允呢?当看到巍峨壮丽的皇宫时,她顿时将这些纠结抛诸脑后。
“无论对与错,我都是皇帝,正义存在于我的名下!”
女皇开始仔细研读克伦勃的计划书,少女则跪坐在一旁切好食物,恭敬地送入她的樱桃小口中。由于看得入神,她根本没察觉吃的是什么。
克伦勃的计划书分两部分:防守与反击。
防守的篇幅比较小,主要还是循例,按照以往的套路来打;但其中加入了一些他自己的创意。帝国现有的八十万士兵,除去各大防区镇守的兵不能动,剩下还有一半可随意调动。他将这四十万士兵分成四个军团,一个五万的军团被命名为猎狼,开进皇室封地,以备不虞;一个十五万的狩鹰军团分为四个战队,分别迎战公国的四个盟国,各设一战队长,由军团长统一指挥;剩下的二十万士兵组成云岭军团,正面公国的大军。传来的情报说公国只有五十万大军,以四十万对阵六十万,克伦勃却依旧很有信心。用他的话说,帝国虽然缺少优秀的将帅,但胜在参谋官多,临时选拔几个也未尝不可。只要各军指挥得当,完全可以粉碎公国的图谋。女皇看到这里,心下觉得有些不安。不错,计划是好的,但太弄险了。猎狼军团驻扎在首都附近的皇室封地,固然能够保证首都不生变,但却占用了一部分军力;狩鹰军团击败那四个小国与否,还是未知之数,一旦公国一鼓作气灭掉云岭军团,帝国立时便有覆灭之危。她决定将防守细则留到后面再看,转而看起了反击篇。
反击篇相较于防守篇,要厚出很多。克伦勃的战略构想,是基于帝国以兵力少损为前提的。他提出,得胜之军应先逐一灭掉小国,开拓一个大后方,之后利用与湘国的盟约,震慑公国以赢得巩固国力的时间,只要有几年时间,帝国的国力大增,完全可以拖垮公国。女皇很为这个战略而倾倒,她觉得只要一切都能成真,那么自己就将流芳千古——第一个征服公国的女皇帝!这该是多么大的荣耀!
但她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对味儿,成功似乎不会这样唾手可得。她本能的想找拉布拉多来商议一番,但她生生遏止住这种冲动。或许是为了自己的颜面,或许是为了某些原因,她在心中不停地告诉自己,拉布拉多不也是新秀嘛!和克伦勃也没有什么分别。
她看完了,心也一寸寸沉下去,她需要冷静,需要思考。少女不再喂她吃食物,而只是恭敬地跪在一旁。她想了想,走向内室,打算休息一会儿,这时,内侍忽然来报告,哈士奇求见。
“女皇陛下,您召我来有何事呢?”哈士奇躬身问。
女皇一愣,自己何时召他来了?想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想起来了,是自己刚回宫时吩咐人去叫他的。她一边懊悔自己的健忘,一边也想着有个人能帮着看看这份计划书。
“你来帮我看一看这份计划吧。看看有何不妥。”女皇将那厚厚一沓计划书递给他。
哈士奇接过计划书,逐条看了下去。前半篇未曾看完,他的眉头就皱的老高。女皇自然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等他翻到最后一页,女皇迫不及待地问:“如何?”
“言过其实,乍看璀璨夺目,实则漏洞百出。”哈士奇如实回答。
女皇不太高兴。她认为,这份计划书的确有所欠缺,即防守篇过于低估公国实力,但其他的地方还是可以采纳的。而她的真正意图,是想让哈士奇来填补上欠缺的那一块。但哈士奇显然觉得这份计划书是不值得采纳的。女皇顿时又陷入了矛盾之中。
见女皇不言不语,哈士奇也有些后悔自己一时直言,可能使女皇下不来台。于是他从旁建议道:“您可以召集一干军务大臣会商,共同讨论这计划可行与否。”
女皇说:“这份计划本就是军政司提交上来的。”
哈士奇闻言心中一凉:“陛下是说,前日朝会时军政司长所说的计划,就是这一份?”
“没错。”女皇肯定了他的猜测,这个老臣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恕我直言,军政司长克伦勃空有高论,全然不考虑实际,这份计划一旦实施,结果必然是处处受制,疲于奔命!敢情维克托亲王与拉布拉多一同前来会商!”
女皇有些不悦:“首相,我看这份计划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只是前半篇有些夸张了。我想请你想些办法使这计划臻于完美。”
哈士奇彻底愤怒了。“陛下,我不同意这个计划!”说完,拂袖而去。
女皇有些愣了,她继位以来,第一次有人这样公然顶撞她,她忽然就想到了父皇当政时的首相亚贝罗来。
“陛下······”一旁的少女试探着低声喊道。
“你下去吧,我没事。”说完,女皇回到了寝殿,将自己丢在了那张柔软无比的大床上。她抚摸着身下的软垫,忽然很是难过。曾几何时,那个男人与她在这里颠鸾倒凤,翻云覆雨,他抱着自己,诉说着一切对自己继位有利的事情,那时候她从不用考虑会有人与自己作对,因为拉尔多会帮她处理。现在她推开了拉尔多,先皇在世时说好的婚礼也取消了,又将他的实权削去,只添了个议政王的虚名,他还会帮助自己吗?
但事已至此,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必须在尊严与荣誉面前做出抉择,她相信拉尔多,只要他肯说,会说到点子上。而且如果拉尔多回心转意,他的门生一定也会顺势而动,自己若象征性地恢复一两个人的权力,那么拉尔多一定会再度死心塌地的对自己。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有些后悔:为何当初要迫不及待的削弱拉尔多的权力呢?她不知道答案,想不明白,或者说,不想把自己往那方面想。她必须要通过自己的力量,诠释正义。但现在,她的正义要向现实暂时的卑躬屈膝。
道格薇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她立刻点齐一队卫士,要前往亲王府。想了想,她还是让哈克玛尔来领队,顺便打个头阵。
哈克玛尔已经很久没有与女皇一起出行了,这次女皇点名要他,他非常兴奋,将自己的铠甲擦得光可鉴人。当他开始下台阶时,由于已经到了晚餐时间天色昏暗,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儿摔断了脖子。
见到女皇那一刹那,一声‘公主’脱口而出。面对女皇那不解中透着怀念的眼神,哈克玛尔心潮澎湃,跪地长拜。
“起来吧,地上冷。”女皇淡淡地说。“我想拜访亲王,你先为我探探路吧。”
哈克玛尔答应一声,站起身来直奔亲王府而来。
亲王府中,莉兹贝特正抱着拉尔多读一本故事书,内容很幼稚,一般小孩子才会看这个,但拉尔多现在不问世事,只求开心,总严肃也不好玩。莉兹贝特则是想逗他开心:她不想让男人再因为那些事而伤了自己。
窝在被子里,二人觉得暖和,也踏实。他们经常在床上抱着取暖。即便什么都不做,能感受到彼此怀中的鲜活的生命,他们也觉得很满足。今天他们不打算吃晚餐,因为说了一整天的话,并不是很饿。莉兹贝特搂着拉尔多的胳膊,嘻嘻笑着问他:
“你的武技一定很好吧。”
拉尔多讶异地问:“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你看嘛,自己来捏一捏,你的胳膊真硬。”莉兹贝特说。
拉尔多笑了:“从前没有机会,我只能借别人的能力来壮自己的胆。等有机会进入军中,那才是我发挥自己能力的时候。”
莉兹贝特那一双大眼睛简直离不开这个抱着她的男人,“你混进帝国,一定很艰难吧。”
“是,奥格登与我也只有一面之缘,我要冒充他的徒弟,还要消除道格薇对我的戒备。”拉尔多回想往事,有些唏嘘。
莉兹贝特见他不说,以为他担心自己妒忌,于是柔声细语地说:“我不在意你们的事。”
拉尔多掐了掐她的脸,“真乖。”
“殿下!殿下······”埃里斯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
莉兹贝特‘扑哧’一声笑了,伏在拉尔多的胸口说:“你着什么急呀,亲王宅邸还能有人吃了你么?”
“夫人······”埃里斯刚说了一半,拉尔多就打断了他:“等举行完婚礼,再喊不迟。少不了你那一份贺礼!”说完,自己都憋不住笑了。莉兹贝特更是羞作一团。
“殿下···哈克玛尔来了。就是女皇的侍卫长。他说···要见您。”埃里斯大见窘迫,吞吞吐吐地讲明原委。
“这样啊······”拉尔多沉吟着,没有立刻答复。莉兹贝特从被子里探出小脑袋,咬了他一口。看他发愣的模样,她又笑出声来:“这一定是女皇想见你,才派他来打头阵。不然,他还欠你那么多钱,短期内又还不了,怎么会来看你呢?”
拉尔多笑了,“埃里斯,你去吃饭吧,告诉哈克玛尔,我重伤未愈,不能见客。”
(1)引用自拙作《怡情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