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凝的手放在锦衾外，那举刀握枪的手，从前那般刚劲有力壮硕的手，如今只看到青筋密布，瘦骨嶙峋。这双手，曾牵着我走，拉着我跑，带着我骑马，他去哪儿都喜欢把我的手放在他的大手掌中，那手掌上有刀枪磨出来的十个硬硬的茧子，每次我都会嫌茧子硌着我了。

我坐到床边，把他的手用双手慢慢拢住，他的手，一向宽厚温暖，如今怎么会变得这么冷。

戎昱轻声叫着他：“侯爷，夫人来看你了。”

若凝的头在枕头上磨蹭了几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眼睛半睁半闭，全没了以前的神采。忽然，他睁大了眼睛，那本来毫无生气的眼睛，猛的放出一道光芒来，就像乌云蔽日时，太阳忽然从乌云缝隙中撒下一道夺目的光芒一般。那道光芒就那么毫无征兆地从他眼中放出来，耀眼夺目，熠熠生辉，璀璨到让人无法直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黯然失色。

“荦荦？荦荦是你吗？”颤抖的声音中带着不可置信后的万分惊喜。

我以为我很坚强，或者说我以为起码我可以装作很坚强，看到他后，就算心中翻江倒海，也要做出心如止水的样子来，冷冷地瞧一眼，淡淡地说两句话。我想着，我的心，那颗已经冷冻冰封的心，就算无法等到春日回暖寒冰渐消，也不愿继续承受极寒僵痛之苦。我想尽办法在心周围立起层层堡垒，树起万丈堤坝，以为关上心门就可以避开一切。

可此时我才发现，我连假装坚强都做不到，不是难以做到，而是根本就做不到。若凝只用一句呼唤，不费吹灰之力就已经把那堡垒连根拔起，处处都竖起白旗，把那堤坝悉数摧毁，一潭水顿时奔腾而下倾泻万里。对他，我终究还是做不到。

耗费心血拼命建立的冷淡，却敌不过他一声荦荦。听到这声呼唤，我的眼泪已如决堤之水，我哽咽地说着：“是我，若凝，我来看你了。”

他抓紧我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荦荦，真的是你吗？”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在他的手上：“若凝，真的是我，真的是我。”

他脸上的阴晦之气一扫而光：“荦荦，你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的喉咙，已经不听我的使唤了，半天才说出话来：“若凝，你不是在做梦。我来了，我真的来看你了。”

他抓住我的手不放：“不，我一定是在做梦。只有在梦里，你才会来。我一定是在做梦。”

他喃喃地念着，又慢慢地合上眼睛睡了。

我的脸上已经全是泪水了。我想把手缩回来拿手绢拭去眼泪，可他的手依旧紧紧的握着我的手，不曾放松片刻。

暮雨从袖子中掏出手绢来，细细地为我擦干净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感觉到平静了一些。戎昱端了茶进来，搁在了一旁。我抬头看着这间房子，屋里所有的装饰，都和我住在这里时一模一样，没有改变分毫。摆着花瓶、摆件和书的架子依旧放在东侧，桌子、椅子、坐席都在放在西侧，桌子上的毛笔、笔架、砚台都一如既往地放在那里。几案上依旧放着那个椭圆形的花瓶，里面依旧插着几支鲜花。

看到这些，我眼泪又下来了。

我哽咽着问戎昱：“若凝是怎么了？怎会突然病成这样？顾太医可来瞧过？”

戎昱微微低着头说：“顾太医来瞧过了。说王爷这是宿疾。当年在漠北大战时留下的病根，一时好不了。”

我惊讶万分：“漠北大战时留下的病根？当时大军拔营回朝的时候，若凝不是好好的吗？没有半点伤病的迹象。这些年也没听说过他病了。”

戎昱说：“漠北大战时，先锋全歼，后援未到，在那冰天雪地里，侯爷七日七夜没吃过一点东西，人都冻僵了。只是当时侯爷仗着身体底子好，以为扛得住，就没在意，回来后也没顾得上好生调养，结果那病症就郁结在体内了。这些年侯爷南征北战，也负了不少伤，伤了元气。这次出征北境，整整四个月，侯爷日日劳心劳力，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可北境战火刚刚平息，淮北之地又有叛军作乱，侯爷从边境连夜拔营赶至淮北，又是两个月。侯爷是日夜操劳才把身体累倒了。身体嬴弱，所以那病症就发出来了。”

竟是如此，我为何全然不知？是他太善于隐藏，还是我太过粗心？

我带着疑惑问：“太医如何说？这病可要紧？”

戎昱眼神闪烁着，又啊了半天。

我说：“戎昱你说实话吧。你既请了我来，就该让我知道的。”

戎昱这才说：“顾太医说要好生将养着。一时半会可能好不了。可夫人也知道，侯爷带兵带惯了，日日金戈铁马，就算操练上三日三夜也从不觉得累。可要侯爷日日呆在家里，时时安安静静地养着，却是最难受的。开头几日还好，如今，脾气也越来越烦躁了，一味地发火，药也不愿意喝了。”

他竟然病成这样了吗？

我正想得出神，忽然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回头，看到若凝又醒了。只是，他眼中的那道光芒，没有了，剩下的，全是冬日厚厚的雪硬硬的冰一般的寒冷。

刚才是我在做梦吗？还是我的幻觉？刚才和现在，他已经判若两人了，哪一个是真实的？哪一个是假的？我盯着他看，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他猛地将手从我手中抽了回去。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有握住。那一缕寒冷的感觉留在手心中，蔓延不止，挥之不去。我感觉心被刀割一般的疼。

“你来这里做什么？”和从前一般，言语之间没有任何温度，他给我的，就是他最喜欢的冬日吗？

我咬着牙，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我来看看你。”

他努力想要坐起身来，我正要上去扶，戎昱紧一步上前赶紧扶着，将那枕头垫高了些，他靠着枕头半倚半坐着。

若凝冷冷地说：“我没什么好看的。如今你也看过了，你走吧。”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一路掉了下来。

我拿手绢拭去眼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我记得你以前喜欢吃青梅，我给你带了些来。都是用上好的果子腌制的，清脆爽口，味道酸甜。你病着，嘴里味道最是寡淡的，吃几个便会觉得好受些。”

暮雨把一包腌青梅拿了过来，若凝也不搭理，暮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便只好尴尬地站着。戎昱见状，伸手接了过来，放在了桌上。

若凝不再看我，转过头，眼睛只瞧着里侧：“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干系了。你现在是陵王侧妃，到淮北侯府多有不便，你还是走吧。”

我只觉的自己被一层层撕裂，他的言语冰冷，他的神情冷漠，他的眼睛冷峻，他的脸色冷酷，每一点冷，都将我冰冻，我捂住胸口，我的心，已被那冷一点点地冰封凝固起来，疼痛没顶而来。

这时，门帘揭开，一个小丫头端着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她把药端到戎昱跟前，戎昱端起药碗，送到若凝的手边上：“侯爷，药煎好了，你先喝药吧。”

若凝眼睛抬也不抬，挥手就把那碗药给打翻在地，褐色的药液倒在地毯上，顿时浸透了一大片，屋里全部弥漫着药的味道。那药碗连同调羹在地毯上骨碌碌地转着圈，把暮雨吓了一大跳。

戎昱却是没怎么惊着，那个小丫头也没怎么惊着，立刻蹲下身去，熟手熟脚地捡起药碗和调羹，连同那托盘一起拿出去了。

不多时，门帘又揭开了，还是那个小丫头，又端着一碗药进来了。戎昱朝她指了指我，小丫头径直把药端到了我面前。

我端起那碗药，却看到自己的手在发抖，碗中褐色的药液荡起一层层的涟漪。戎昱都劝不动他，他会听我的么？

我小心翼翼地用调羹舀了一勺药，递到他嘴边。

若凝依然看着里侧，也不看我，也不喝药。

我微微笑着说：“你是怕烫么？我且先吹一吹好了。”

我用调羹在碗中轻轻转着圈儿，又吹了几下，用调羹舀起喝了一口，说：“好了，现在已经不烫了。”

若凝还是不喝。

我使劲压抑着自己颤抖的声音说：“你不是要我走么？你喝了这药，我即刻就走。”

若凝回过头来，直直地盯着我，终于张口，就着我的手喝了一口药。

我恍惚听到戎昱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我一口口地喂着，他一口口地喝着。

自始至终，他都直直地盯着我，仿佛要把我看穿一样。从前，我只要一看他的眼睛，就能直接看到他的心里，他在想什么我基本都能猜到，是高兴还是忧伤，是兴奋还是痛苦，只需一眼便能看透。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便再也看不透他了，他的眼睛，已经不是我可以看到的窗户，从那里，我看不到任何东西。不管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我都已看不清，看不懂，看不明白了。

待若凝喝完药，我将药碗和调羹放到托盘上，那个小丫头端着托盘，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空碗，毕恭毕敬地退后了一步，方转身出去了。

我的眼泪不再流了，我说：“戎昱他们服侍你也是辛苦的，你既病着，就该好好听顾太医的嘱托，在府里安安静静地养着。你若不肯，不单是戎昱他们辛苦，老夫人也是难受的。”

他闭上眼睛，也不知道是否听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