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比夏天时黑得早了,不到戌时,天便全黑了。
提着灯笼的两个小厮走在最前面,手中的灯笼照着路中间,他们走在路的两旁。后面也有小丫头提着灯笼的,一盏灯笼的光亮也许并不足以让人看清前面的路,但前前后后的灯笼汇在一处却可以把路照得清清楚楚。
我看得清脚下的路,知道要往何处走,却无法看清心中的路,不知道要往哪里走。
陵王元忻走在我前面,一步一步,稳健从容,似乎没什么东西可以打乱他的步伐。我瞧着他的背影,心里却始终在腾山蹈海,想着为什么自己这么笨,为什么不知道找个理由把他拒绝了,为什么要让他来自己的闺阁。
我一路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到了院门口。元忻进了院子,没有如我所想的那样去前厅,而是径直走向了东厢房。我心中不由得一紧。
待元忻和我走进了东厢房,本来守在门外的两个小丫头就伸手把门关上了。那两扇木门合上时发出了“吱呀”的略显沉闷的声响,把我生生吓了一跳,我回头盯着那关上的门,心中又是一紧,又像是恐怖,又像是惊吓,各种情绪参杂在一起。
不能再拖下去了,要找什么样的理由才好呢?
我转过身,元忻似乎并没有发现我正在绞尽脑汁地想脱身之策,他走到里屋边,用手撩开那一串串珠帘,走进了里屋。
“王爷,请等一下!”我不能再让他继续往里走了,将心一横,叫住了他。
“怎么了?”他转过身来望着我问道。
我和他,之间隔了一层珠帘,那珠帘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直晃得人眼花缭乱,瞧不准对方的神情和眼神。
“王爷,青荦今日恐怕不能服侍王爷了。”
我咬着牙才将这话说完,他会怎么做?我感到后背微微冒出了汗。
“这是为何?”听不出温度的问话,看不清的神情。
我感到自己的手心已经慢慢变得黏糊糊的了,手心也出汗了:“我今日晨起便觉得身体不适,头晕晕的,方才从宴席回来,路上又吹了些风,如今觉得头越发重了,怕是不能……”
我本想憋着一口气把话说完的,可奈何心跳得实在太厉害,直感觉要往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竟没能说下去。
“你是不愿意吗?”
不愿意?那是自然的。
“王爷说笑了,我怎会不愿意,我只是身体微恙。”口不择言地分辨,却是越辩越黑,说完了才发现说错了。我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愿意吗?我到底在说什么啊?脑海中顿时觉得一片空白。
那一串串的珠帘晃得不如之前那么厉害了,却依旧让我头晕眼花,眼睛怎么瞧都瞧不真切了。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听到元忻说:“你若真的是身体不适,方才在宴席上就说了,为何要等到现在才来说?”
“啊?”
“我知道,你心里是不愿意的。你明说便是了,不必如此恐惧。”
当心里想要掩藏的想法被人看穿,我如何才能不恐惧?
我张了半天嘴,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那珠帘已经不再晃动了,一颗颗珠子,静悄悄的垂在那里。
“你放心吧,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的。”
什么?
听了这话,我脑海中突然如灵光一闪,立马就回到:“那王爷今夜是去秦侧妃的闺阁还是去莫侧妃的闺阁?我让小厮们先去传话,让她们先准备着。”
“不必了,我今夜就歇在这儿。”
“这是为何?”我大惊,他不是刚才说……
元忻很平静地说:“你嫁过来已有月余了,而我从未在你的闺阁中过夜,难免有些人会恶意揣度,说你久病无宠,而渐生轻慢之心。”
他语调平缓,说话的声音就想小溪涓涓流水一样淌过,虽然感觉不到温度,却很舒缓安宁。
我微微低下了头说:“没关系,我不在乎。”
我确实不在乎,在淮北侯府时,那样苦不堪言的日子我也活过来了,又怎么会在乎旁人一点轻慢之心。
元忻用手撩开面前的珠帘,我这才看清楚了他,他眼里透着笃定和坚毅地说:“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我即娶了你,必会好生待你,又怎会让他人无端生出轻慢之心。”
他放下了珠帘,那一颗颗珠子相互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和他,之间仅仅隔了一层珠帘,但是我明白,他大概也明白,那层珠帘,是千山,是万水,是天堑,是沟壑,是翻不过的山,是淌不过的河。
我坐在铜镜前面,暮雨帮我把头上的首饰一一取下来,松开发髻,抖松头发,用桃木梳子从上致下轻轻梳着。
“你的头发竟这样好,乌黑浓密,颇有光泽,仿佛绸缎一般,很是好看。”
突然听到元忻的声音,我一惊,回头一看,本来坐在书架旁看书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侧,正瞧这暮雨替我梳头。
暮雨说:“小姐的头发一向都有这么好看的。”
元忻说:“你日日绾成个髻,我今天才头回看见。不过,为何此处会有这样的印子?好像头发被绞过一样。”
我心里抖了一下,那个印子还如此明显吗?我装作平静地说:“没什么,不过一个印子罢了,是不小心被剪刀碰着了。”
当然不是不小心被剪刀碰着了,头发是被人绞过一次。
那时是在紫竹堂,我被禁足于此,日日青灯古佛常伴,五月初十,是我的生辰,我编织着自己最后一缕卑微的期望,希望他若凝会记起我,来紫竹堂看我,哪怕只有一眼也足够。我记得若凝最喜欢的,便是我满头乌发,他说,这发如瀑布般倾泻,又如绸缎般柔软,亦如珍珠般熠熠生辉,轻轻用手拂过,细腻柔滑,便感觉什么烦恼都忘了。我剪下一缕黑发,又找到从前那首我们两人一同填的词,放进那个我绣了整整半个月的锦囊里面,让暮雨悄悄的给若凝送去。
我在紫竹堂从天明等到天黑,没等到若凝,却等来了临风。
临风一来,便摆开阵势说,听闻夫人禁足在佛堂,仍旧不思悔改,竟与外人私相授受,实在是门风之耻。
我听她着番无端端的栽赃诬陷,不由大怒,临风冷笑道,夫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若是翻出证据来,看你怎么说。
一众下人欲在我住的房间里翻东找西,暮雨拼命拦也拦不住,被拉到了门外,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众下人,将我一应物品全部抖落开来,四处翻看,房间立即被翻得不成样子,我本想着她们找也找不出什么来,没想到,最后却在被褥底下翻出几首情诗来,我瞧着那不知道是从何处冒出来的情诗,百口莫辩。
临风拿在手上,得意洋洋地问着我:“夫人,这是何物?”
我气得浑身发抖:“临风,你竟如此害我!这些必是你方才放进去的!”
临风冷笑着说:“夫人,这里十几双眼睛都瞧着呢,是从夫人你的被褥底下翻出来的。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我看,侯爷罚你禁足在这紫竹堂,你却不甘寂寞,与外人勾搭。若放在我的老家,是要浸猪笼的。你在这佛堂好生念经也就罢了,偏偏要做这种天理不容的事,我看,干脆把你的头发绞了,让你同圆尘一样做个尼姑,才能绝了你那龌龊的念头,让你此生都在此孝敬佛祖!”
临风唤人拿了剪刀来,我抵死不愿,那是若凝最喜欢的长发啊!几个管事的媳妇抓着我,临风一边绞,我一边躲,我喊着若凝,这是你最喜欢的长发,你来救救我吧。临风揪着我的头发恨恨地说:“就是因为侯爷喜欢这长发,我今日才要绞了你的。我看你以后怎么勾引他!”我悲痛欲绝,求救无门,拼命挣扎下,头发仍旧被临风绞了将近一半。
后来,我哭喊的声音惊动了圆尘大师,圆尘见势不妙,立即去请了老夫人来,临风见到老夫人来了,才悻悻地走了。
老夫人瞧着我形消骨瘦,声泪俱下,忍不住骂了几句临风,后又对我说:“孩子,你也受苦了。我是不知造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混账儿子,要娶妾纳小也就罢了,还要由着她们这样来糟践你。你若是争气些,生了一儿半女,又或是厉害些,降得住这些个狐媚子,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听说老夫人出了紫竹堂就罚了临风在厅里跪了一夜,暮雨听说后,便跟我说,让我再去求求老夫人,让老夫人和若凝好好说说,就算不能让他回心转意,起码也让他待我宽厚一些。
我没有去,我想起上一次去求老夫人,结果若凝知道后勃然大怒,说老夫人身体一直抱恙,我没有日日汤药侍奉、床前待唤已是不孝,竟然还要扰得老夫人不得安宁,让她劳心劳力,实是大过,将我禁足在紫竹堂。
我问暮雨,如今临风把事闹大了,我受此大辱,若凝必然也能知晓,他是否会来看我?
暮雨流着泪说,侯爷会来的,侯爷以前可是把小姐捧在心尖尖上的啊。
可是,他没有来。
幼时,我知道,身体发肤授之父母,后来,我又知道,长发绾君心,再后来,我才知道,发断情绝。
长发被绞的印子依然还在,何时才能消失?
暮雨帮我梳好长发后,行礼退下了。屋里,剩了我和元忻两个人。突然之间,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元忻说:“你若是累了,便休息吧。”
我是想休息啊,可是,要怎么睡呢?我心里想着,这个问题却没办法问出口。我只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你睡床上吧,我睡软塌上就行了。”
我觉得不妥,他既然已经让了一步,又如何能让他再让:“如何能这样怠慢王爷呢?还是我睡软塌吧。”
“此事无须再说了。你休息吧。”
元忻一边说,一边宽了外衣,搭在衣架上,却见我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
还能怎么,就算如此,我和他一睁开眼,还是可以看见对方,这实在是,无法想像的。只是这个问题,依然没有办法说出口。我指指这边,又指指那边。呃……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明白。
元忻看了半晌,大概明白了一些,走到一旁,将一扇屏风拉过来,挡在了床和软塌之间。
如此甚好,一扇屏风,严严实实地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