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六
作者:山中有渡鴉      更新:2020-02-02 00:55      字数:3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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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青元嫂的黄酒坊,继续北行二十有一步,就是揽无巷的西口。折进去,不到一里进深,便能寻见那间整个徽阳坊最别致的屋子。

我看看那朽得风吹都扑簌簌直往下落碎削的木门,以及上面厚厚的一层灰,很是犹豫要不要敲这门。若是一不小心给敲破了,我可没钱赔他。

正在踌躇,便听见卫渊不赞同的质疑:“这便是你说的大夫家么?看起来……不太宽裕。”

不怨卫渊有这样的想法,这世道,从医当是一本万利的活计,却从没见谁混成他这般家宅凋敝的模样。

且这不是石可推藏富,或是如禅墨两家苦修,他是真的穷。在徽阳坊这寸土寸金,家家屋舍竞豪奢的地方,他这间占地挺大,院墙挺高,却从墙到门都透出一股穷困之气的“寒舍”实在戳人眼球。

可我今日是来请他相助的,不好在外人前落了他的面子。便对拢着袖子,白着一张脸对卫渊解释道:“石大夫妙手回春,古道热肠。看病就诊不取分文,在四坊八街都极受尊崇。”

卫渊置若罔闻,屈指轻弹了一下门板,立刻争先恐后地落下一层灰。

“看来这四坊八街都不大有病痛。”

我视若无睹,不为所动:“他有自己的规矩,求诊无需登门。只留条在门口的酒坊,他得了自会去取,再酌情出诊。”

卫渊偏头看我:“那你如何就此登门?”

我将从额角散垂下的一缕发理顺,看着那卷卷曲曲难以服帖的黑丝,我压下后腰的酸胀,将腰挺直,难得有些开怀。

“我欠他许多钱。”

“嗯?”

“我欠他许多钱,所以他恨不得天天见到我。”

卫渊何等精明,轻而易举便发现我话中的自相矛盾:“可你说他就诊分文不取。”

“嗯,没错。”

不等他再追问,我轻轻笑开,“可他看我不顺眼啊。”

我不打算去敲石可推那扇摇摇欲坠,除了摆设就是碰瓷用的木门。

偏头看了眼卫渊那还未长成的身子,随口道:“我要进去了,公子自便。”

言罢,我往旁边踱了几步,抬头看看那一丈六尺高的篱笆墙,稍退几步后凛息一窜。脚步只在墙面几个轻点,身子便稳稳落在了墙头。

待我低头去看卫渊,却见他也正抬头望我。

如寒夜泛星的眼中寓意不明,觑着我,晦暗深深。

我实在不喜他这般如猎人窥伺猎物的眼神,但碍于脸面,我又不大好就这般将他抛下。左右权横,我只得说,“翻人院墙实为宵小所为,某为生途奔劳早已视虚名如浮烟。奈何公子尊贵,自做不得这般粗陋之举。故——”

我指指那扇门,有意语焉不详道:“您还是扣门待小童引荐罢,虽慢些,却也稳妥。”

“当然啦,您若是回去更是好极。”掸掸玄衣下摆的灰,我转过身,引得腰间的小像一阵轻晃。

看着墙里鲜为人知的景象,我淡淡道,“自也无需担忧我会逃遁,我既姓翁,便总会与家族共存亡。”

言罢,也不理卫渊如何作答,只脚尖一点,便如雁而下,直入那植得凌乱的杂柳间。

卫渊犹站在篱墙外,盯着那处空墙头,将轻轻一哼,预图与那人一般也翻墙而过。身形还未动,眼底却忽略过一道冷光,心口忽感刀刺之痛,少年清丽的面容骤紧,苦痛之色立现。他垂头闭眼,一手掩面,一手紧扣住边上的门框,待身上轻微的颤栗停下,少年方才缓缓抬头。

那张脸,依旧精致清俊,那唇那鼻,那皮相,全与先前无二。偏偏那双眼,再睁开时,却是万念皆空,半点尘心也寻不见。

这般的眼,这般的心,为佛为煞,只看他起心动念。

“卫渊”立在那处,看着眼前颓坯的篱墙,似是透过厚实的墙身在看里处的景象。他不曾动作,周身的冷梅香却是渐烈,逐渐浓郁得连风也吹不散。可待到极盛时,那寒香便若有似无地渗进了一缕极细微的隐香。

那香气,初闻以为是北地用来供奉佛陀的绝佳的齐南,再闻,却又恍惚觉出几分带着血色的旖香。

诡谲幽暗有如炼狱的魔刹,是八重樱。

许久,待得内息平复,异香渐消,他才从喉间哼出一声笑。那声气与先前截然不同,就如极寒之地的一刹冷风,短而刺骨:

“哼,皆是无用痴种。”

石可推是个自甘堕落的人,他救的世间千万的疑难杂症,这世间却已没谁救得了他。

待我记着步子,忍着不适,七桓八绕终于得见西北角的那方敝庐时,不难不生出一股活该如此,咎由自取的不善的怨念。

轻而易举地在草庐前的药圃里找到那个正蹲着身子戳泥巴的白袍鬼,我漫步走近,他也不曾发现。

直待我不轻不重踢了他撅着的臀一下,他方才猝然一惊。

先是一吼:“咄!哪个混球敢闯我宅——”不待我答,低头又是一嚎:“!!老子的七叶鬼菩!!我去他娘——!”

他举着断了根的红参,怒气冲冲回头,一看是我,怒吼便断在了半截,就像他那无疾而终的宝贝灵药。

可惜那口气断在一半,不上不下,一会儿就憋红了脸。

他边咳边哆哆嗦嗦伸指戳我:“咳——你,你个,咳——死丫头怎么——咳——”

我挑挑眉,好心地替他顺顺气:“好久不见,石叔别来无恙?”

顺了半天,他终是缓过了气,却不领情地拍开我扶他的手,兀自站起来。

他白了我一眼,扯了扯白嫩的脸皮,开口居然不像曾经那般咄咄逼人。

“,就知道是你个死丫头。咋,临死前来结尾款?”

看来他也知道了,我四平八稳:“石叔说笑了,我哪里有钱,不过办事路过,顺道来看看你。”

他白眉一皱:“,少给我来这套!没钱就滚!你这种要死不活的样子还是拿去骗于,嗯,翁见山那傻货罢!这种时候,那你不去给自家选坟地,跑来找我搞毛?杀人灭口啊?!死前销账啊?!”

我看着他,抿出一分笑说:“骗不着了,他要死了。所以,我‘顺道’来看看你。”

石可推蓦地僵了脸皮,不过一瞬又恢复正常,“看我作甚,我好看?再说,你家死活,与我无关。”

“让开让开让开,滚滚滚。”他推开我就要往庐里走,我自不能就此放过他。

看着他那头用白绦束着,垂至腰下的白发,我暗自叹了口气,不轻不重地问他:“那燕姨呢?”石可推的脚步一顿,我继续道,“她的死活,你也不管吗?”

他站在那里,依旧背对着我。虽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从他紧握的手便可看出他不稳的心绪。我乘势而上:“还有晚晚,如全巢倾覆,谁还护得了她,届时……”

不待我把话说完,他忽地将手一松,那棵本就只剩一半的红参碎作几节,滚落在地。

他僵硬地回身看我,白而长的眼睫剧烈抖动,眼里一片猩红,满是惧憎。

他口中犹在恨恨地低吼:“与我!何干!”眼中却几乎要滴下血来。

我淡漠地看着他,心道,果然。

石可推自甘堕落,早就是个废人。如果说当年的“虹公子”确实有着几分英雄俠气的话,现在的“石大夫”也只剩了几分给人扎针的本事。

所以哪怕当他看见我掏出的燕姨托给我的的玉簪时,立时发狂,曲指如爪,掠步向我攻来——也不足为惧。

我轻闪几开将他避过,又趁他转身之际两指在他发间一勾,待鹰爪转瞬袭来又再虚恍一招,实则抛出白绦向他腕间一缠一束,再往后一掠,他反应不及便束手按肩,被我桎梏。

我在他身后,一手缠紧白绦的另一端,一手屈肘用肘尖抵住他肩穴。

直到他不再反抗,我才冷冷开口。

我问他:“石叔是在不甘,还是在怨愤?”

他侧脸看我,眼神犹自怨怒,如绝望的困兽。我心中毫无波澜,只觉他咎由自取,又叹自己这把大约是赌对了。

石可推,当是认得那“月十三”。

我这番出门,一则要寻先生道别,一则实是要借着翁四娘的婚事的由头,去往常走动的人家探探口风。若能撇开卫渊,那就再去寻一寻葛维济,看能否得些破局的思绪。

故而,来找石可推,实是我计量以外,因腹痛难忍而一念之间的事。

旧时来往,虽知他态度刻薄冷淡,但也只作是老巫一流之人惯有的做派。

只是奇怪他和老巫皆是燕姨同门,却格外与之疏于往来,若不是老巫酒后失言提到现今出世的师兄弟里还有这么棵不上道的奇葩,那我也是不晓得这份渊源的。

可又不是全然地没有联系。

记得当我第一次穿过他的柳杀阵,见到草庐后那片白茫茫如净土的雪陀罗花海时,方才晓得那每逢燕姨生辰,必会被安置在一玄冰凿制的晶盒中,搁放在她窗角的那株雪白的花束,是哪里来的。

雪陀罗,产自昆仑神域,白花白枝白叶,不染纤尘。花叶皆是宝物,生食之可延年益寿,捣碎敷其汁液则可容颜永驻。雪陀罗出不了昆仑,据说曾有人试图将方摘下的圣花带回中原,却是刚出乌里雅台,这护得极好的娇花就陡然化作了最后几片雪,散在了故土边际。

所以当这种理应只出现在传奇里的圣花,竟被人在中原育出,又被当做礼物只为送与一人时,那育花之人的执念该已是如何之刻骨入髓?

可燕姨不喜欢雪陀罗,事实上我也从未见过她喜欢什么。所以,那耗尽心力方才得出的花从来只被遗弃在那处,无人问津。

待日头升起,它便只能与盛它的冰盒一同消逝在屋里散出的袅袅的伽罗香里,像是从不曾存在过。

我本以为,石可推是个可怜的人,就和我阿娘一样可怜。

而他对燕姨的求而不得,也不过是他咎由自取看不破的执念。

所以我本意不过是想凭着这份执念,他或许知道些“阙闫楼”的事,却不料他反应竟如此之剧烈。看来就算燕姨真与那“月十三”有什么,他自己也全然不是那不过置身事外,只顾无辜伤情的痴情种。

我在心中冷冷一笑,不住暗讽道:

石可推,大约真不值得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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