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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门前小立了一会,我颇有些踌躇。
想着如若先生不在,我大约会很有些失落。可如若先生就在里边……我又该对他说些什么呢?
想说的,不能言;能言的,不同心。
然而开门所见的情形证明,此这两种情况大约都不会发生。
屋里地暖正烘着,一边有青莲博山炉飘着青烟袅袅,倏然溢满四方的香里合了零陵和甘松作显香,正是我前时方调好窨熟不久的独香“孤山”。
而先生正裹着一身松散的青衣,单手斜支着脑袋,横斜躺在他的方榻间。他乌黑的散发泄了他一掌肘,垂坠而下,铺了蔓蔓一席。
他还是那般懒懒地模样,状似无骨地随随侧躺着,衣襟敞了大半也不知觉。另一手执了子,搁于前方的小竹凭几上,一下一下地轻敲着,俨然是在专心地斟酌眼前的棋局。
倘若我这只看到了这些,我想我必不会有何过度的反映。
但事与愿违,我此刻只觉无比地郁结于心。
我将帽兜放下,盯着此刻正端端正正跪坐在先生对面的那个身影,恨得牙痒。还不明白他怎得忽然如此想得开了,感情卫渊这厮,是在此处等我入瓮呢。
既如此也只能见招拆招了,于是我使劲按下心中不悦,很是恭谨地给先生行了一礼。
两手指尖搭合,抬臂围寰直直外伸,再一揖而下,半折了腰,末了轻唤一声:“先生。”
潭渂似乎这才注意到我,遂随意地将指间的白子“啪嗒”掷进一旁的竹草编制的玲珑小篓里。道了声:“你还真是来了。”便撑着榻盘腿坐起了身。
他对侧的卫渊便也回头看我。
我嗯了一声,收了礼。
瞅着卫渊眼里的戏谑和几分意味不明,我有些摸不准他到底来了多久,也猜不到他和先生说了些什么,只觉得他实在没必要把不理世事的先生拉入局。
但便是说了也无事,先生总会知道的,我来找先生便也没打算要瞒他。不管卫渊想利用先生做什么,我总会让先生摘干净就是了。
想明白,我便直接无视了卫渊。只顾虑着先生比平日更加沙哑的嗓子,很是不悦。
这时先生又接连咳了几声,闻声似是已到了肺部的模样,我便再顾不得其他,只皱紧了眉快步走去一旁小厢取下那挂在一角无人问津的鹤氅过来给先生披上。
先生向来不顾及自己的身子,但为徒的,总不能不管。
我轻叹了声,道:“不过两日不曾见到先生,您可是又背着我酒后服了那五石散?”
先生拢了拢鹤氅,闻言幽幽地看了我一眼,见我一脸冷漠,又垂了首。犹豫了一阵才肯承认:“不过只一点罢了。唔,那也是前日壑泉老儿来寻我时方才分我的……”
我撇了撇嘴,壑泉老先生也是自诩逸士之流,五石散这样“雅意”的东西自是从不离身,只是万不该自己吃了还要拿出来与人共赏。
“学生不能时时候在先生左右,一人时,还望您顾念自己的身体。”说着我又从搁在香炉旁的香宝子里铲了些冷灰将正燃着的“孤山”覆熄。先生积咳,不该再吸这些调制的熏香。
做这些时,先生只好好地拢袖坐着,不时点点头算是答应。
他不饮酒不讲学时贯不多言,我同他在一处时,常是我说得多些,他一旁温和地听着。
今天亦是如此。
我忙完手上的,又将门前的竹帘打起,再将合上的门窗微敞,打算通通屋里熏暖的热流。口中也不停歇,合计一番,还是大致将家里的事同先生讲了。但也没提燕姨的嘱托和我的焦虑,另外也将与卫渊私里的勾兑略了开去。
先生也只沉默地听着,也不见惊讶。想必卫渊在我来前已同他说过。
先生不露声色,但新鲜空气的涌入显然让他舒适了许多,懒洋洋地团在那里,不知是在思考还是神游,只怕两处人一走他就又要睡着。
卫渊却是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冠玉似的脸上似笑非笑,眼里有探究有怀疑几乎还带着点讽刺。我自是不会理他,只要莫误了我的事,但随他想去。
我暂不想说之后的话,只左右看看。发现屋里的物件从我来至今都不曾变动分毫,一桌一椅,一书一画,乃至一个小小的陶壶,便是破的再煮不得茶,也被先生修修补补做了养花的容皿。不添不减,显而易见地无欲无求。
如今春至,那壶中的山兰也开地正欢喜。
先生骨子里是个极念旧的人。
平日再纵意敞怀,他也有始终放不下的东西和人。
本来我是极欲去探究一番的,但如今的情形是我自顾不暇,家人性命堪忧,注定是无从得知先生旖旎的过往了。
且就是今日这不知再见几时的拜别,亦得在一外人的旁观下行事。
我去倒了杯茶,然后过来弯腰敬给了潭渂。
轻声道:“学生如今戴罪,说不准哪日便要身首异处,已是不好再入学门。而今那净月先生大约也就得了消息,之后书院怕再来不得。况先生是方外人,无缘不出天禄,故今日一别,恐再会无期,放之与先生的缘分也就尽了。”
我顿了顿,尝试着平复了几许心中的波动,将腰又弯了几分,垂眼盯着先生随意褪在塌前的木屐,吸了口气,又启唇言道:
“放之愚钝,两年所学恐不及先生所半,然先生曾与学生所言,学生却是铭刻于心,绝不敢忘。此生行事,必不负‘纯己之志,不为乱世乱’九字。这茶,便作别酒,还请先生莫拒。”
茶汤已是冷的,看茶色正是前时焙好的竹针。此茶性温凉驱火,做凉茶饮虽苦倒也有几分药用,做去五石散药性的汤剂正好。
潭渂并不接,只伸手扶我,说:“放之何至于此?”
我咬了咬牙并不就此起身,表明我的坚持。
潭渂便悠悠地叹了口气,太息道:“你啊,便是心思太重。我既肯收你做我唯一的弟子,便绝无因这般俗事就逐你出门的道理,便是哪天去九重递了名帖,我也当为你立个爱徒的衣冠冢。”
我默了默,有些无可奈地想笑,却到底笑不出来,只握紧了手中粗粝的杯壁,坚持道:“放之很是感念先生予我两年安乐的恩情,如今大祸临头怕是再无以为报,便只求您后世安稳,怎敢再拖累先生。”
潭渂不在意地摇摇头,很是闲致:“你尚且拖累不了我。”
言罢也不做解释,只便伸手来取茶,直直就递到唇边浅啄了一口,我一愣,只待要拦,便听他转头对卫渊说:“清宴,你这茶煮得不好。寡淡涩口久不回甘,手艺着实是差。”
如此,自我进来就不曾开口的卫渊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
只见他规矩周正地跪踞着,小冠褒衣,从头到脚寻不着一点儿差处,模样端方得很,闻言先是向潭渂施了一礼,方才不紧不慢语气恭谨地说:“学生于此道委实愆愚,如何也煮不得好茶,还望来日得先生赐教。”
先生却不以为意,只将余茶搁在几上,随口道:“不,我可教不了你。”又指指我说,“若想请教,就找放之便是,我从不煮茶,他却是个中好手。”
卫渊便就势望我,却不给我谦辞婉拒的机会,一双寒星眼错也不错,直言道:“那就有劳四公子了。”
也不知他今天犯了那处的毛病,既不阴阳怪气地唤我“翁郎”,也不端端正正地称我表字。我不欲理他,只当听不见。
潭渂也回头看我,转首间有发从额前垂落,逸逸地漾过眼尾,恰巧遮住了那扬上的峰尖儿,如此倒显得他本是孤清的眉眼带了温润。怕是累了,他的神情已有些游散,见我默然,便漫不经心道:“这茶,我只当你替清宴递的。别的就莫再提。只如今,你应当是极忙的吧?”
我瞥了一旁无甚反映的卫渊一眼,抿了抿唇,犹疑着点点头曰:“是。”
“那,可有需要为师之处?”
我哪里想再叨劳先生,只苦苦一笑,回说:“学生不过是想赶在下月前为家妹寻个妥当的人家放出去,再忙不出什么,哪里需要先生再为我操劳。”
潭渂闻言,想了想,估计也是觉得如今也只能如此,苟活着没什么好,去了也就去罢。便只有些惋惜,摆首道:“吃人的世道,也确实没什么好羁留,说到底,走了倒也落得清净。”
如此惊世骇俗之言,我倒早已习惯,但偏头去看卫渊,竟发现他除了抿唇垂眼掩了心神外倒也无甚过激的反应。倒是难得。
先生自不会觉得他之所言有何不妥,只继续宽慰我:“生死随天,放之无需太挂心。只这寻人家,为师仅你一徒,又不常走动,外再熟悉些的也就小葛和清宴了。要不,你将就着挑一个?”
我:“……”
早知道先生思维跳脱,平日只我两人时也就罢了,今日卫渊尚在此处,倒平白让他看了笑话。
果不其然,卫渊在一旁挑了挑他秀丽的眉,直婉言道:“晚生就罢了吧,先生不知,清宴早已有意中人,可不敢再误了旁人。”
末了,他还要再推葛维济一把,“不过,晚生倒觉得葛公子的确不错,素来风评皆称其甚会持家,想必日后定能将日子过得极好……”这还不算,他又挑眼觑我,一脸的高深莫测,“是吧,四公子?”
我:“……”
最后我自是谁也答应不得,只说葛维济如今漂泊异乡且前途不定,而六娘尚且稚幼不知事,实在不舍她前路飘摇无依,而卫渊自也高攀不起,只求寻个殷实安稳的人家好生度过此生,也就作罢。
先生闻言也不再强求,又嘱咐了我几句,便继续去和卫渊下那之前余下的一番残棋,又着我在一旁观着。
我算着时辰,便也应下。将就在卫渊一侧坐下,细细想若是自己该如何应对先生的步路,渐渐也得了些乐趣。
如此来往,倒忘了时辰。
直到先生好一番纵横捭阖,看似随意的棋步里实则暗藏满机锋,终将卫渊试图杀意冷冽的黑子桎梏得寸步难行终是铩羽而归时,日头已是升到正中。
门外园里那几株刚剪过枝的杏树那妙曼错落的枝影便被洒将在榻前的地上。
很是缱绻猗傩。
我叹了口气,心想,这应该是我所能体会的最后的安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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