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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百里肃端了他侄儿,踹了他侄孙,将一众有二心者去诛殆尽,却仍能在位上安然无恙的第八载。
这同样是翁见山弃名求全,隐身宦海,未雨绸缪只待一朝翻身的第八载。
翁门欲同天斗,腐朽颓落的旧世门阀妄想扯破堪比日月的君王绨袍。
是惹天下笑,还是恸众生嚎?
卷在其中的人无数,或左右逢源,或孤注一掷;或拭目以待,或作壁上观。
左右逢源的,两厢讨好;孤注一掷的,心智甚坚;拭目以待的,企图渔翁之利;作壁上观的,如何不是暗箱操作?
光影逐渐黯淡,时不时卷落一地红英的风呼刮过脸,不期然给跪着诸人的心头再添一把寒霜。
燕姨迟迟没有接旨。
她与父亲虽非初婚*,但到底是翁见山问过冰人掌判*,经了文定纳彩,方才正经八百娶回来的夫人。她跪地不接,东西房的几位姨母,兼两位昨夜方从容城赶回的庶兄,便更无起身的权由。
我轻轻叹气,五味杂陈。
燕姨如此并不奇怪,人皆是如此,便是做了再充足的准备,当所担忧的真正到来时,依旧会本能地抗拒。
然不论如何,总要迎面直击,才能将劣势转至最小。
更何况……我瞅着在一旁抽泣地直打颤的傻丫头,满腔的恼恨与杀意便不如何克制得住。
多大的讽刺,天下谁人不知,定云侯府与翁门自恭帝来便为通家*,如今翁醒入狱,皇帝却派卫渊前来宣旨,何其可笑?
百里肃轻而易举就让翁氏百年的矜傲和脸面,在天下人面前荡然无存。
我深吸一口气,阖眼压下翻涌的情绪,将手搭在燕姨消瘦的脊背上,轻按以示安慰。
后缓缓起身,拂袖拍拍膝头的灰,又将手拢进袖管,然后一脸枯槁地看着前头貌比花娇,心似海深的卫渊。
卫渊执着圣谕,见我只是站起却不做声,很有些不自在。
他不多看我,只一会儿,便垂眼看着眼前跪下的一众,可再是纤长翘密的睫,再是烟波浩渺的眼,我也从中得窥他几分情绪的端倪。
我看得出怜惜和哀痛,或许还有几分懊恼,却独独没有后悔。
无所谓,我轻轻松口气。
他是翁见山口中的龙文兰玉*,翁照月心里的镜花水月。
自他初来玉露,得了父亲的照拂,到此后成为两门千丝万缕关系的连接,来来往往也有年余,便是虚与委蛇,只要到如今仍有几分实意在,并非完全的无动于衷。
这,便很好。
我紧扣住自己已空无一物的左腕,掌心传来的冰凉与刺痛使我得以冷静地思考。我弯弯眼,唇角漾出零星点虚晃的笑,声气低哑:“一夜不见,公子气度愈加非凡,好不令鲰生*艳羡。只既着了天家的衮冕,怎不再配个金银鱼袋?”
卫渊不料我甫一开口,竟如此和颜悦色,便轻蹙眉头朝我看来。
他面如冠玉眼似银海,长睫一抬,里头的摇光碎玉便全无遮掩。我犹自受着,无意退避。
他到底不比我会作秀,如何也无法同我继续虚伪地寒暄,只淡淡道:“不过大家*随意嘱咐,当不得真。只四郎这是要代夫人接旨么?清宴以为不妥。”
我打着自个儿的皮里春秋,尽管不走心,也径自浅笑晏晏:“便是代接了,又怎个不妥?”
卫渊稍作沉吟,再开口却让人恨得牙痒:“四郎实为四娘,族女不做公子不可持家,此其一;四郎家中尚有母兄,制曰非一门嫡长不可接,此其二。”
这是欺我翁氏无人么,我沉下眼色,刚要回声,却有人先我开口。
“卫六郎这是欺我翁宅无主么?”燕姨说着便也终于站起了身,声调温和,如风如露。
她回头看看我,点头莞尔,以作安抚。
我也看看她,不施粉黛的容颜终于也有了细纹。
她孑然而立,在众人之前,带着孤决的意味。
我眨眨莫名酸涩的眼,只听见则半边的翁照月细细唤了娘,便窸窸窣窣地似乎也打算起来。
我连忙摁住她的肩,她挣不开,站不起,只能愤懑地抬头看我。
看着她那张哭花了的脸,我叹了口气,另一只手揉揉她的发顶,轻声道:“晚晚莫哭,听阿姊话,莫要起来,再等一会儿,乖。”
本以为我这难得的温柔当能安抚得了她,不料她的心大抵真是碎成了渣,我方言罢,刚止住的金豆子就又开始冒,啪嗒啪嗒,一双杏眼真是要肿作驼铃才作罢。
还有那两管透明的水龙……我实在没眼看,只好狠狠心,把她的头按朝下去。
她扭了扭,躲不开,便气势汹汹地将我盖在她头上的广袖扯来糊了脸。
虽然此情此景实在不该胡思乱想,但我如何也压不下试图拍晕这死孩子的念头。
正在迎风思索如何下手,燕姨却唤我了。
“阿闻,你上前头来。”
我稍稍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便提步往前欲到燕姨身边去。
不料袖口一紧,我眼角一抽,回头果然见到翁六娘那不知死活的货还扯着我的玄袖作抹泪巾,我一扯,她一拉,拉不动,便两只手都用上了。
还在撇着嘴抽抽搭搭,我却看出了她嘴里喋喋便便*的话。
她说:“姊姊,不要去。”
我微微一悸,想安抚她,却想着燕姨还再等我,只能笑笑让她莫怕。
我任由她攥着我的袖角,回头三两步走到燕姨身旁,颔首:“阿家*。”
燕姨嗯了一声,并不看我,只对卫渊说:“六郎先前数阿闻两错,今民妇却欲数郎君三过。”
燕姨稍作停顿,素手轻挽耳边垂丝,慢条斯理道,“民妇老矣,不堪所用,而家夫又常在外,难顾家私。而阿闻是四郎也好,为四娘也罢,当初我与藁砧*送之入天禄,便是将之视作我翁门守宅的女公子,此其一;
“阿闻生母乃藁砧发妻,谱上族妇,辎重尚先于罪妇,六娘为嫡,阿闻自也为嫡,此乃其二;
“阿闻之上虽确有三位兄长,却均为西房所处。且二郎不足而夭,大郎与三郎亦无不在及冠之际赘入女家就此出了谱牒,而阿闻即为长女主器*,此即三。”燕姨侧过身,对着我交手于前,弯着唇弓腰颔首,退后几步。
她揖着礼,声音虚虚晃晃从遮住脸的衣袖里传出:
“如此,如今这旨,接与不接,皆在阿闻,望六郎体谅。”
燕姨声落,我便听到身后众人传出的细细碎碎的声响,我想分辨却忽而又嚷嚷麻麻听不仔细。而我被翁照月牵住的袖,此时也失了那端的拉扯,倏忽垂坠落下。
我站在那里,终于也成了一个人。
卫渊没有做声,只是如点渥丹的薄唇有些泛白。他看着我,我便也看着他,看着映在他眸中的那个人影。
那人高而瘦,孤伶伶一身鹅黄长衫显不出活秀,称着苍白的皮肤,半批半束的漆黑卷发,外加一双深而黝黑望不见底的狭长的眼,只觉突兀和诡异。
我竟被自己瘆着了,诶,早时天将亮,出门时蒲荷明明说过好看的。
看来以后迷津渡要多囤些灯烛一类的物事才是。
我掐掐指尖,不再让自己心神飘忽,细细计较一番燕姨的话,心中便有几分了然,也有了几分苦涩。
但终是有了计较。
江陵翁氏,门楣一丈七尺高,累世的阀阅威重,不二的千古流芳,不想有一日却要我来绍其箕裘,恢其先绪。
这定然翁见山半大的意思在其中,我并非想不明白,可是我尚需见他一面。
在所谓“秋后”之前。
那么,“禁在府中”的我便少不得与这少年郎打交道。
我抬手敲敲自己同样漆黑利落的眉尾,指尖传来的凉意,让自己提了神。
我错开眼,去望一旁那棵其叶蓁蓁,繁而葱翠的梧桐,清了清嗓音,徐徐温言道:
“阿家之言,卫家公子听到了,差不多便是这个理。鲰生年幼,处事莽愚,前有不爽于公子处,还望公子海涵包荒。
“鲰生不才,三生之幸修得与公子小有同室求学之谊,大有家门之通。今日公子赏颜登门,鲰生本该如那陆凯,折梅拱手相候,不想公子却持着天子谕,领着卫家军,为鲰生家门送来此般噩耗。公子晓得,陛下寥寥纶音,于吾等却是丧父灭门只在朝夕。您说,如此诏谕,鲰生如何敢接?”
“然,公子善,重死生,今后必当鸣凤朝阳,”我目光回转,看着容颜冷峻的卫渊,循循善诱道,“虽子不言父过,血缘之亲,不该方命*。然今家门无辜,岂需全然连及。今鲰生斗胆,向公子求一恩典。但凡公子首肯,鲰生定当立时匍匐接下旨意,决计不叫公子为难。如何?”
卫渊终于松了紧绷的面皮,阖阖眼,掩去里头泛起的细碎的光,他说:“四郎善谋多智,清宴自认不及,你所谓恩典,若不言明,恕我无可答。”
我眯眯笑,不怕不怕,你既问了,我自可答:“无甚,只是望公子念在家妹年幼,少不经事,便是天大的罪责由于其何干?而家父之案,定于秋后,自今尚有数月余。故望公子许某三旬,容鲰生在此期间做小小的勾兑,为家妹谋一条生路。”
言罢,我抬臂搭指广袖长垂,向卫渊稽首,一揖过半。
我向卫渊求一个月的时间,来与天意斗一斗。
到底是因为有太多不甘,却又招架不住命运的猝不及防。
定云侯势延莫遏,包藏祸心,反汗寒盟。今翁门灾妄,必与他相关,怎能为我所忍?
而其六子,亦是处处挡我手脚,碍我心眼,几欲除之而后快。
可如今,我却不得不揖求于他。
乞求他一星半点的垂怜。
因为,我要救一众人,杀一众人;还一笔恩,讨一笔债。
到最后,还要去见一个人。
我太多的问题势必要得到他的答案,在他行将就木之际。
我要问他,这许多年,缠于我心,昼夜摧枯拉朽挥之不去,最后将我揠而助长不得安生的梦魇的,缘由。
我要问他,这许多年,或放任、或冷眼,或敌视、或轻对,直到如今不必相见,亦两不相干的疏远,是凭何?是为何?
凭栏又是几渡远,红袖早过洲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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