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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春山亭里,可以清晰地听见不远处溪涧不停流淌,倏忽远逝的声响,就好比是一去不回头的光阴。
或好或坏,消失的终究是消失的,一头扎在其中的人永远不会有活路。可有些人从不让自己好过,明知往事不可追,却无法把自己的心放在上游,只能自暴自弃地顺流而下,一去千里,再无明日。
我便是如此的人,自觉懂许多的事理,能做到的却没有有几个?葛维济说的对,我们都是不愿回头的人,明知是错,也孑然一身,一意孤行,死不悔改。
可是如此作茧自缚地过活究竟有多折磨,却要在许久之后我才真正明了。
而悔是不悔,已是那时节的事了,此时的我……
无可掣肘。
故而在卫渊一言一句直指于我时,被我湮没在今晨的三圣河下的良知,再未伺机欲动。
古井无波,一片死寂,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卫渊眉目如画,却咄咄逼人:“翁郎曾言你与那胡叔谅素昧平生,然否?”我痛快答曰:“然。”
“好。那么,初三那日,翁郎曾携令妹去了那宿兰酒会,然否?”我稍作思索,曰:“然。”
“翁郎所学甚广,便是酿酒亦不在话下。那日斗酒,你便凭那留都春赢了珍馐楼顶宴三十三席的名头,然否?”我回味着珍馐楼千两一桌的饕餮,格外记挂,曰:“然。”
“其后,郎君便借共享之名,广宴酒会群英于其上,全席皆素,然否?”我撇撇嘴,亦曰:“然。”
“为何?”
硬生生把差些吐口而出的“然”咽回去,我有点不开心。噫,竟不问“然否”了,真是猝不及防,可也只好乖乖答:“……公子有所不知,某入禅宗已数年耳,不茹荤腥。”言罢,我自觉愈发有做睁眼瞎的潜质了。
可显然,卫渊没那么瞎:“呵,是么?可我常听闻翁郎钓的一手好鱼呐,这竟不算荤腥么?”
“哦,那是白荤,无碍无碍。”
“翁郎酿酒亦饮酒。”
“唔,戒了。”
“……”
大约是见我没脸没皮对答如流,卫渊便有小情绪了,他冷笑着讥讽道:“那真是渊孤陋寡闻,竟不晓得如今佛门的戒律清规竟已松散至此了!那我倒要问问,翁郎信的是何禅?入得是何宗?!”
“公子莫怕,孤陋寡闻非隐疾,少言多学便是好的。”我继续风平浪静,言语无忌,“某不才,信的是欢喜禅,入得是逍遥宗。”
“……翁郎伶牙俐齿,渊不及。只郎既不戒白荤,那日宴请何不点鱼宴?”
“因有二。”我慢条斯理,头头是道:“一,某拮据,惯节省,珍馐楼一荤百金,鱼虽小食,亦贵得离了谱气,某尚无一掷千金的魄力;二,今年上游江水冻结,江陵一道,鱼甚稀,某实不舍一餐诛众,使往后再钓不得。”
“那你可知那日胡叔谅亦在你所宴之列?”
“否。”我低眉垂眼,作哀哀状,“实不瞒君,某有脸盲之疾,便是在了,某识不出,亦无法。”
“那你可知他独自点了燕肉?”
我摇摇头,一脸的大不赞同:“嘤,竟是食了独食么,可是要遭天谴的,不好不好。”
“天谴?翁郎可是说他的死乃是天意?”卫渊愈问语气愈加凝结,实在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我双目微嗔,似是难以置信的样子:“卫家公子可莫要咬文嚼字,否则到头来,您找不出令您满意的死因就得归结为是我咒他了。”
卫渊似是被我噎了一下,扯了扯嘴角方冷淡道:“我尚且不是如此的人,只要你好好答,我自不会将你如何。”
言罢,抿抿唇,似乎是好好想了想,方下了决心,一双寒烟冰潭似的瑞凤眼一眨不眨看着我,似乎要看透什么,良久,又才开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你如何。”
我掀掀眼皮,一脸的莫奈何:“公子既已像审囚犯似地对某,还待如何?”
他不回应我的无理,我自觉无趣,便继续道:“您还别说,您既说胡三郎乃坠湖而亡,此前有‘自作主张’加食了燕肉,那就情有可原啦。”
他轻蹙眉,表示不理解:“怎么说?”
“噫,某竟忘了公子到玉露不过两年,还学不会入乡随俗。”
不等他做声,我继续娓娓道来:“公子不通坊间俚说,竟不晓得‘人食燕肉,不可入水,为蛟龙所吞’之说么?从前某也存疑呀,可如今胡三郎确实是死了,看来正应了这传言呐。不得了不得了。”言罢,我好一番摇头咂舌,便是自己也要被说服了去。
其实确非我胡诌,玉露早年间委实是有这样的传说在坊间流传,只是左右燕肉昂贵,少有人家食用得起,食得起的又不会去那郊野戏水。左右这样的传言便从未被验证过。
我能知晓,不过也是亏得先生胡乱塞在橱中的一本前朝遗留下来,破损的《梦梁录》*。
南朝以来,佛道两家之说广为流传,如此魑魅魍魉不着边之事,便是卫渊这样的人物亦不得不信。
我便好整以暇地候着。
卫渊脸色变了几变,深知这不过眼前人的胡言,却无法反驳。只是……
他换了个问题:“翁郎所言有理有据,渊不信,亦不可驳。然,据渊所知,胡叔谅言行放荡,不知检点,死前一些时候,曾壮了胆对令妹无理,有此事否?”
“咦?”我不可置信道,“本还念他年纪轻轻便丧了命实是可怜,不料竟是如此孟浪之人么!”
我叹息:“竟调戏良家闺女,噫,真不令人同情。”所以,卫渊呀,你还能怎么样呢?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问千般万般,我皆一一地答,一一的全是不知,你又能如何呐?
之后来来回回,我甚有耐心地解答卫渊许多,我不知是否打消了他的疑虑,至少说是让他再无从怀疑起。
但一点我无法明白,问他,他三缄其口。
我与卫渊交情实在不深,面上与胡叔谅更是无所交集,可能被察觉的诸多事宜,我亦是让行事便利的葛维济去接洽。可那些便是被发现,也无伤大雅,是如何也牵连不到我这里来。
那么,如此言来,我也实不知如何就引起了他的怀疑。
只一种可能,他怀疑的不是我。
或者说,不独独是我,而是一整个姓翁的人家。
真是难过。
我估摸着时辰,下意识想摩挲腕上的物件,然空无一物的触感令我兴意阑珊。
卫渊立在那儿,湿衣渐干,冷梅的香气散去不少。我朝这惯常想法便总与我相左的少年人悠悠叹道:
“要问的,公子今日都问了,该说的,某亦说了。接下去要如何想,如何做,是公子自己的事。与某无干,同样,与您父亲无关。”
我弯腰拿过一旁的弓羽,与他擦身而过。
走得远了,声音便不大清晰:“时辰将至,某要去猎些“白荤”啦,公子自便。倘若,您还有所疑……”我顿了顿脚步,却未回身,“明日某父归府,届时您可再来询问。”
言罢,我顺着溪涧往下游而去。
再没听得他的回答。
看着那人渐行渐远,从未回头。卫渊始终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
平日里再自视甚高,不可一世又能如何呢?明知她有无数秘密,手段强硬又能如何呢?对上时,他依旧是不堪一击,她不过轻描淡写,他全部的的坚持和伪装立刻就溃不成军,自乱阵脚。
卫渊垂着眼,几步退回亭柱前依着。心和身上的衣物一般,半湿而沾黏,紧紧包裹住他,说不出的晦涩压抑。
他记得前些时候,父亲才寄到的书信,上面寥寥数语,历历在目,他至今犹在心惊。
也是那时候才终于意识到,所谓家族,所谓前程,所谓天下,所谓……有多么的,难以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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