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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葛维济还是去帮我告了假。
走时只轻飘飘留下一句:“余下的事兄已扫干净了,弟可放心。”
我躺在地上,糖豌豆一颗接一颗。最后摸不着了,只剩三枚已有些压碎的蜜麻酥。
没办法,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你明明已足够珍惜它,万般地温柔小意委曲求全,可该碎的还是会碎,留不住的还是留不住。
而有些东西,你想方设法诸般盘算只为避开,可该来的还是要来,不得不碰时到底也就昧着心去碰了。
比如栖迟的蜜麻酥,比如……我看看空无一物,苍白干净的手,心里漠然。
最后我拍拍手,不再留恋地站起来,在一旁观瞻一众朝气的年轻人奔跑的飒飒英姿。
潭渂先生主玄谈,是所有先生里最不中用,但最不需要出课的。虽然我一向顾及先生的面子,从不这么说。但不可否认,这的确是我选他的原因之一。
或许还是最大的一个原因。
又是一刻钟,诸生停下步子,稍做休息便依次到助习处取弓羽,准备练习六艺之一的射箭。
我便也不慌不忙归了队。此时各学子皆三三两两按其主课先生组一块儿,各自挑了草垛分组练习。
先生的需云轩至今只有我一个弟子,如此的活动便向来是独一份的,自在得很。
我握着弓,搭着箭,侧眼凝神觑准远处的靶心,左手将绷得死紧的弦轻轻一放,瞬间箭便深深没入了远处的红心。
果然,只要无须迈腿,一切好说。
每人领得不过十只箭,练完需自行去拾回来,如此反复。
待我练到第四轮,除开同样只有两人的卫渊处外,大部分学子不过刚结束首轮。我看看离我稍远处的葛某人,他正百无聊赖地同后一人唠嗑。我再看看他前面尚还排着的一二十人,愈发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真是格外英明。
此间除了秃发及来教育了我几句外,便都是枯燥的练习,再不必说。
如此便到了晌午用膳的时辰,各生皆需回各自先生的阁轩用膳,对书院的行令一向阳奉阴违的葛维济也不例外。
他跟在浩浩汤汤一大群人后头,临分别时哀哀怨怨,意有所指地瞅了我好几眼。我习以为常,自打他曾经以在自己的聚英轩抢不到饭为由,来需云轩蹭吃被先生扔出去以后,每到这样的时候,他都这么看我。
没办法,当初他持荐信而来,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到择道那日还连哪位先生姓甚名谁都不清楚。虽凭着那点才智,也入了可自选先生的名列,可凭喜好随意选出来的结果就十分不讲究。
据葛维济事后向我哭诉,说他之所以选那位吴老先生是有苦衷的,让我猜猜是什么。
我难得有兴致,便把头从书里抬起来,支着手,温柔的看他,温柔地说:
“院中先生众多,可能挂名在八方楼上的却唯有八个。兄那时洽在第八个,去开净月与吾师潭渂,到兄时能选的应当只有吴老先生了。”
“那你如何知道我不会选你先生?”
“吾师竹简残陋,自比不得吴老先生的金镶玉。”
“……小爷高兴!爱选啥选啥!束银交来!”
吴老先生,喜金玉,喜贵物;亦喜广纳后生,桃李天下。
我未在需云轩寻得先生的踪影,也不以为意,知道他定是又去哪里偷闲了。便不管他,只草草在先生拨给我的一里间,吃了两块甜咸酥香的蜜麻酥,喝了几口茶,便去一旁的铺了竹青布簟的小榻小憩。
先生不羁,亦十分重舒适。如此,自晚秋霜降起,至如今立春已过,需云轩的炭火都未曾熄灭过,不断燃噬柴薪的地龙也将整个轩舍烘烤得暖意横生。
我脱去外边的长袍,只着中衣蜷在榻上,裹着小毯,享受着难得的温暖。
有时就想这般长长久久地睡过去,不问今生,不求来世。
可一切总与愿违,不愿走时,会有人会推拉催赶着你;停下回首时,便有人残酷地把后路斩断。你能做的,只有原地躺下,自我垂怜那么几晌,然后爬起来继续。
等我起身时,正是要开始下午课程的时候。
我将榻与绒毯打理平整,确定无一处褶皱方才出了门。寻了一圈,依旧不见先生,便摇摇头,回半碧岭去。
到时,已有不少学子在了,三三两两聚在一处闲谈。秃发及还未到。
葛维济老远见着我,便开心地招手让我过去。我只睡了一阵,尚不足以缓解昨夜至今的疲乏和愈感加重的寒气。有些打不起精神,便没有理他,只站在一旁想自己的事。
他便颠颠儿地走过来,打算拍拍我,我侧身闪开,抬眼看他。
“哎呀,放之小弟呐,这大好的光景,你作何要如此严肃呐,要吓死为兄么!快,给为兄笑一个~”他一脸的没有正形,言罢便欲往我肩上靠。
我尚未躲,便从斜后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一把扣住葛维济的小臂,隔开了他。
那手指节分明,食指上带着一枚做工精良的皮革护环,其上还用银线绣着极小一朵的凌厉的雷云纹样。那是卫氏的族徽,我尚在京师时,便在定云侯府见过。
“诶诶诶!松手松手!卫清宴你他姥姥的!快给小爷我松手!”卫渊,小字*清宴。河海清宴麽?我轻轻哼笑。
“卫家公子这是做什么?”卫渊是个男儿,我再如何高也要吃这定理的亏,只能后退一步,微微仰头看着眼前冰霜一般的人。
卫渊扣着葛维济,手劲之大,衣袖都皱在了一处。我便是看着也觉得疼,难怪葛维济在一边龇牙咧嘴快说不出话。
“如今尚在书院,翁郎当注意影响。”一张脸倒是俏丽地雌雄莫辩,可惜说出的话唯能招我冷笑。
“公子此言差矣。”我垂眼掸掸窄袖上或许沾着的灰,淡淡道,“您有所不知,来生面上乃某之义兄,实是某心尖儿上的人物。平日虽是嬉闹,实则见不得他受一丝苦。”
我垂手抬头,直直看着那双冷如寒星的眼,毫不掩饰我的无所顾忌:“故而,您且轻些。”
卫渊闻言,神情骤变,万年冻结的俊脸一时风云莫测,万分诡谲。
他还未开口,葛维济那二百五就开口了:“啥玩意儿!谁和你心尖尖儿!老子喜欢女的!喜欢□□黑长直!你个卷毛黑心肝的不要黑我!”
“……”
“……”
我微微勾起唇,对卫渊温柔道:“方才是某魔障了,公子不要往心里去,掐死他便是。”言罢,面无表情抱拳行礼离开。
再不管身后葛维济叽叽歪歪的叫声。
不得不承认,于我而言,葛维济到底是个特殊的存在。
虽然他的特殊绝大部分是建立在另一个更为特殊的特殊之上,但于他,我到底怀有几分恻隐。
人是这样矛盾的群族,越孤独,越远离尘世,内心越死寂,便越渴求寻一个一般死寂的人,在意志最消沉的时候聊以慰藉。哪怕从未敞怀而谈,只肯各自守着心底无尽的黑渊沉默以对,便是最难熬时,看得懂对方的一记苦笑,便也足矣。
葛维济于我便是如此,诸般难言的纠葛皆非关乎情爱。
他无所顾忌,千人千面,从无真心;他携天意来,助我良多,亦求回报,但到底不同。
如今风雨欲来,翁见山与燕姨再顾不得我,而蒲荷虽一心为我,但本性正直良善,我如何能使她同我背负这万劫不复的孽债。故而,唯有此人。
我侧首看看跟在卫渊身后喋喋不休,欲讨说法的某人。
唯有他,看过万种,历经千般,心肝早不知丢在哪处。前路漫漫,多少要吃了良知的事,唯他能助我。
多少年前,上京城最大的笑话,就叫葛维济。
披香阁三丈三尺高,流芳四溢,无人不晓。每年御贡的香品皆是从那御赐的匾额下抬出,入那禁庭,得帝妃无数首肯。阁主葛行春,一生清雅高穆,仙风道骨,乐善好施。本该是流芳千古的人物,不想到头来,满身的清誉却毁在半道杀出的葛维济身上。
听闻,十岁的葛维济,一身破履烂衫,跪在披香阁前,痴痴傻傻,逢人便笑,不明所以;
还听闻,痴痴傻傻的葛维济,却是葛行春同其丧夫寡居的亲妹一夜乱伦而得;
再听闻,其母终日癫狂,不识人事,最后吞金而亡;
又听闻,他孤身一人沿街乞讨,生死由天,最后遇上家中老奴,方才将他抱去披香阁前,苦苦跪守……
诸般种种,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如今的葛维济,肆意放纵,喜怒嗔痴哀怨,随心所欲,信手拈来。看似癫狂,不过因为无心之人,无所畏惧。
习惯独自舔伤的人,从来三缄其口。他只在欲引我上船的那晚,说过一句:
翁放之,你我同他,皆是一路人。绑在一处,至少死得不寂寞。
后又一日,葛维济说,他欲离家时,其父闭门不见,只唤下人给了他一顶小冠,一方简。
“给我冠呢,是让我滚远些,在外及了冠,也就不必再回去了。真是薄情呐。”
“你说还有一方简。”
“哦,那不是他给我的,上面是我娘刻的字,”他侧开脸,垂着眼拨拉我给他的束银,一块一块,眼睫轻颤,缓缓开口,“上面呐,刻着‘此意今付君,何以维济?唯候来生’……真是蠢不可及。”
何以维济,唯候来生。
年前及冠时,葛维济用我给他的几十两束银,在大街上胡乱买了个冠,随意束上自己念叨几句就算罢。
只在后来同我说,他有了字。
葛门维济,年双十,字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