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吴艳敏正忙着教导情血派新来的女弟子，最几年情血派在皇家的扶持下势力渐渐做大，表面上还是江湖门派，私下里却是朝廷的眼线。江湖门派众多本就生存艰难，直接投入新皇麾下，倒是保住了情血派。
“腿伸直，腰要用劲不能懈怠！你手再抬高点，对，这就是这样。”
“嗯，今天很有长进，再练半个时辰就休息。”
情血派一向广招女弟子，也有不少孤儿寡母前来投靠，最新一批的小弟子们个个都能吃苦，吴艳敏很是满意，今天正好松闲，便亲自陪着她们站在烈日下练习基本功。
她抹了一把汗坐回椅子上，刚倒了杯茶，旁边一个弟子便来报：“大师姐，外头有个陌生男子想求见。”
陌生男子？吴艳敏两口茶水咕嘟下肚，疑惑道：“哪里来的，他要找谁？”
“说是风剑山庄的，想找郁冷香姑娘。我说他找错人了，劝他离开，他非站在门外不肯离去。如今派了十几个女弟子去撵他走，竟也无用。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天天站在我们派大门口同门神一般，问他作甚只说求见，大师姐，现在该怎么办？”
“咳咳……”吴艳敏咳了两声，差点被水呛到：“你说找谁？”
小弟子又重复了一遍，吴艳敏有些晃神，除了一些老人，这些新来的弟子确实连郁冷香是谁都不知道。况且小师妹早已随着新帝进了皇宫，这世界上哪儿还有什么郁冷香姑娘，只有一位遥居后宫的姝妃娘娘。
这些年的飞鸽传信，大多数也只是和前朝传递江湖消息，就连她自己对小师妹的如今处境也知之甚少。小师妹进宫到如今都已经过去一年了，除了她们这些情血派的老人，谁还会去惦记小师妹的行踪。
茶杯见了底，吴艳敏抹了抹唇边的茶叶，道：“他如今人在哪里？”
“他还站在大门外头呢。”
“让他进来，在偏厅等我。”
“是。”
……
今天日头正好，在这样的天气下练武有利于身心发展。吴艳敏正坐在厅内的椅子上，一边想着该用什么样的方法教导这些弟子最合适，一边等待来人。
刚坐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门外出现一个身影把阳光挡住了大半，吴艳敏眯了眯眼睛，道：“来了？请进。”
“多谢。”
来人道了句谢便走了进来，长衣，长剑，一根木簪绾发，全身再无华物。
这身打扮，倒是和她那小师妹过去的样子挺像。
“听说你想见郁冷香？”
“是。”
“你是何人？”
“顾无心。”
“哦……什么，你是顾无心？”吴艳敏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她有些傻眼了，是那位风剑山庄刚上任的新庄主？听说他凭一己之力带领弟子灭了魔宫，如今在江湖上少年得志，可谓声名鹊起，不少人因为他转而投靠风剑山庄门下，他找小师妹做什么？
“你是顾无心？风剑山庄的顾无心？”
“是。”
且不说情血派和风剑山庄素有恩怨，就谈这新任庄主不干正事，站在别人门派的大门口堵人，已经够离奇了。
来人神情淡淡的，倒显得吴艳敏有些大惊小怪，她咳了一声，正襟危坐：“你是郁冷香师妹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未婚夫。”
“未……”吴艳敏刚抚平的心脏差点又蹦了出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嗯，还在。情血派现在暗中已经被新皇收之麾下，眼前这个人居然敢在自己面前，说他是当今圣上的妃子的未婚夫，真可谓不要命了。
“你……你……”吴艳敏你了半天，忽而耳边响起小师妹临走前说的那番话来。
“若是，我说若是真的有人来寻我，你就告诉他，我只是回我该回的地方去了，让他好好吃饭，按时睡觉，不要担心。”
小师妹的话言犹在耳，吴艳敏仔仔细细将顾无心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就是小师妹说的那位故人？”
“故人？她是这么说我的么。”顾无心长长的睫毛轻颤，随即有些自嘲道：“大约是吧。”
吴艳敏不知他二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何事，不过事已成定局不能更改，她道：“小师妹早已不在此处了。”
“她去了何处？”
“这……”吴艳敏心想总不好说她去了皇宫吧，只是看眼前这人执着的样子，若是真说她人在皇宫，怕是顾无心执剑去后宫找小师妹也未可知啊。事后新帝若是细究起来查到自己这里，也不好交代啊。
吴艳敏看了一眼门外站着的弟子，这情血派上下成千上万张嘴巴等着吃饭，一直安心效忠皇室才会有今天/朝廷补恤，她们给了民间本该流离失所的孩子一个家，也是帮朝廷解决了一大困难。
这样互利互助，才有了如今情血派的局面，她不能让情血派因为一点私情毁在自己手里。
想到这里，吴艳敏道：“顾庄主，实在是不好意思。小师妹当年回来的时候，说是看淡了人世，不想再被俗事缠身，便独自去寻那传说中的落神涧了。”
“落神涧？”
“是啊，听说那是剑痴邓闲人飞升后的住处，小师妹自小就痴迷剑道，早在一年前就已经离开情血派了。”
“当年为了练剑，她连命都可以不要。一年前……”顾无心说到这里，眼神中带着几分寂寥：“我除魔归来不过半个月，她竟早已走了，她说不想再被俗事缠身……”
“俗事缠身”他翻来覆去地在嘴里咀嚼着这几个字。
他停顿了一下，眼眶慢慢浮起氤氲，缓缓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我便是她的‘俗事’了。”
顾无心眼中的点点星光渐渐黯淡下去，他白玉一样的脸庞上失了色彩，整个人宛若被窃去了魂魄，剜出了心脏，声音显得空洞无比。
吴艳敏打量着他的神情，心中虽有些愧疚之意，却还是继续往下说道：“小师妹天赋极高，且痴迷于剑道，当然不会被凡世间的俗事缠身，她自有她的追求和去处，顾庄主也请放下吧，莫要强求。”
“放下。”顾无心无意识地呢喃着这两个字，他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屋外，外头阳光实在是好的很，叫人心里暖洋洋的，抬头环顾这四四方方的天，却刺眼的有些睁不开，他有些恍惚了。
都叫他放下，都叫他放下……
所有人都在劝他放下，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教他究竟如何才能真正放下。
如何呢？
他想问别人，也是问自己。
他翻遍了整个风剑山庄，却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她喜欢半日湖，说要和他一起雪天吃锅子的，难道都也忘了吗？
顾无心脚下一个踉跄，竟摔倒在地上，衣衫上沾满了泥叶，发髻也松散开了，整个人半点形象也无。可他恍若未闻，就这样任凭自己躺在地上，周围的情血派弟子见他这个样子无不议论纷纷。
“这人怕不是个疯子吧？”
“就是，听说他在外面站了好几天，就为了见那什么郁什么香的，可我们情血派哪儿有这个人啊，怕不是这里有病。”一个小弟子冲旁边的人挤挤眼，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另一个叹了口气：“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可惜是个傻的。”
……
这样仰躺在院子里，阳光刺得他的眼睛痛得很，顾无心伸手摸了摸眼睛，却摸到一片潮湿。
“下雨了……”他这么说着，一遍遍地重复：“下雨了。”
旁边的小弟子听到他这话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天，这么大的太阳，哪儿来的雨，这人果然是个傻子。
吴艳敏从屋内走了出来，小弟子上前请示：“大师姐，这人怎么处置？”
她看见这幅情景只是叹了口气：“算了，随他去吧。”
“就这么随他去？”
“随他去吧。”
吴艳敏面不改色地走向院门，手心却不禁攥紧了衣角，小师妹的去留绝不能告诉别人，这是前朝的事，她情血派不能插手。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顾无心，终究是在跨出别院时留下一句：“小师妹走前有句话让我带给你，她说她只是去她该去的地方了，你……自己且珍重吧。”
风儿卷着叶儿，沙沙的，仿佛世间凡人的低语，日渐偏移，树影横斜在他的面孔上，绰绰约约看不真切。
恍然间，顾无心好似看见了郁冷香向他走来，她还是他熟悉的模样，白衣轻纱，头上摇曳着黑玉簪子，笑容中带着几分稚气。
两个人好像又回到了最初在情血派亲密无间的时候，他陪着她，她也陪着他。
顾无心轻颤着伸出手，想细细摩挲她的脸庞，她却笑着跑远了。
他焦急地问她：“你可愿嫁我为妻？”
她不答，只是看着他笑。
他想上前握住她的手，费尽了力气却怎么也触及不到她的衣袖。
玉簪上的流苏摇晃，他看着她笑靥如花着裙摆跑远了，他想追上她，却怎么也跟不上她的脚步。
一片卷巴的叶儿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晃晃悠悠地荡了下来，上面仿佛还带着她离去时的笑声。
叶儿轻得很，还没等落到地上就乘着风向远处飘去。
那轻柔婉转的笑声被风不知吹到了何处，似乎还能听见她带笑的声音：“公子，我自然愿意。”
最后那叶儿，竟是同她的人一般，寻也寻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