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李一官的船队，正列成纵队，向大员方向疾驶。

从他的锚地到大员，约摸一百三十里地，他需要三个时辰才能赶到。李一官对红毛动手的时间，便选在黎明前时分。不论红毛如何警惕，他们在澎湖的日子，也过于紧张了。相比之下，李家的队伍，毕竟要弱小许多，红毛脱离了官兵的视线，难免会有所懈怠。而黎明前时分，最是人困倦的时候。两年前，李一官就是在黎明前，被红毛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今日，他要红毛连本待利，一遭还来！

行船之事，自有专人负责，其它一切，也都安排妥当了。李一官便坐在卧舱，将两杆短柄火铳，仔仔细细装填了弹药。他又将一柄弯刀擦了又擦，然后用钢刀作镜面，眯起眼睛，欣赏起自己来了。

只要几个时辰之后，他与红毛之间就要分出胜负，而李家是成是败，很大程度也要看此战的结果了。李一官透过钢刀，似乎已经看到了大员港内的冲天大火，看到了那一丛丛绚丽的花朵。李一官渐渐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竟缓缓伸出了舌头，在刀锋上舔了一回。

“笃！笃笃！”

一阵叩门声，将李一官拉回现实李。李一官眼皮一抬，便看到站在门口的，原来是弟弟李二官。

短短一年不到，李二官的变化甚为明显。李二官的面容原本白皙娇嫩，在海上吹了十个月的海风，便早已不见了踪影。如今，李二管肌肤黝黑，身板也不再弱不禁风，而是渐渐结实起来。这般模样，让他已经有了男人的样子。

李一官是亲眼看着这个弟弟，从一个懦弱的书生，渐渐恢复了男人的阳刚之气。尽管此时李二官还有些扭捏之态，但是大的趋势不错。再则，李一官也看得出来，他这个弟弟天分不低。尤其是他读书开智，进步也较寻常人快许多。李一官相信，再有两三年的时候，他这个弟弟，或者便能独当一面，为自己分忧了！

“弟弟！来，进来！”

李一官招呼李二官坐在自己身旁。李二官是李一官的弟弟，但是，现在他只是船上的一名操炮手。所以，李二并没有李一官这样全套的家当，他贴身的武器，只有一柄尺把长的弯刀。

之前，不论是在南澳打劫红毛，还是上次对俞咨皋放炮，李一官的队伍都是打顺风仗。所以，李二官虽然有几次放炮的经历，但是与马上要开始的这场战斗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或者，这一战，才算得上是李二官的首战。

李一官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他看李二官的样子，便知他心里紧张。李一官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他右臂搭着弟弟的肩膀，道：“怕么？”

李二官想要摇头，但是，他身体正在瑟瑟发抖，便已经出卖了他。于是，在李一官的目光下，他缓缓点了点头。

“记得……我头一次杀人，是……万历……四十三年①罢。那一年，也是下南洋。我们在吕宋出了货，便要回来平户。但是出海不久，便发现船底漏水，于是，我们就在一处小澳停船修理。结果，却被人盯上了。来的也是唐人，不过，似乎是广东那边的，也记不得是哪一家了。”

李一官回忆着前尘往事，缓缓说道：“当时他们有五条船，我们只有一条。”

“阿兄害怕么？小说整理发布于ｗàｐ．①⑥ｋ．ｃｎ”

“如何不怕！呵呵，我当时比你现在还小，才十三岁！”李一官笑笑，然后说，“不过……我们的船长，倒是满不在乎。其实，我们虽然只有一船，但是我们的船足有四百料，而且有四门三百斤的狼铳，三十杆鹿铳，鸟铳，刀斧等物也是齐备。他们只有五条十几二十料的小船，再则，我们的人，也比他们要多。可是，我还是害怕，怕得要命！”

“那个船长是谁？”

李一官似乎没有听到弟弟的问话，他继续说道：“但是有一处要紧，我们当时被堵在里头，无法离开，火器也不能完全阻挡他们。我们连番开火，却因发火太快，还炸了一门炮。但是，他们的船快，最后，也只打掉了他们两船。其余三条船，都冲到了近前。若是他们放火，我们就完了。好在他们贪图船上的财物，所以，他们并未放火烧船。然后，他们冲上来，和我们杀在一处……最后，因为我们人多，家什也好，所以，我们赢了，杀了所有敌人。”

说到这里，李一官停了下来，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当时的一幕幕情景来。他看到一个矮小的身影，单薄非常，却为了活命，在腥风血雨中，挥舞着手中的弯刀。他臂膀仍然稚嫩，他是他却砍死了眼前的敌人。那一回，李一官有幸结果了两条人命，自己也活了下来，只是受了几处轻伤。

不过，真正折磨人的，却是此后几日。后来数日，他不断梦到血腥场面。他几乎只要合上双眼，便能看到一个猩红的世界。在那里，有两颗头颅，滴着鲜血，在他眼前飘来荡去。如此梦魇，将他折磨了数月之久，便在今天回想起来，也是记忆犹新。现在，这些很快又将发生在他的弟弟身上，这让他有片刻的失神。

后面许多话，李一官没有说出来。好不容易，他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却发现弟弟似乎并没有放松一些。他将李二官的腰刀***，用自己的衣襟，擦了一擦，道：“善待你的刀。杀起来，它是你唯一可以指望的。”李一官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杀人，没甚么可怕！我现在要能告诉你的，只有一点，沙场上，只分生死，不分老幼！”

“只分生死，不分老幼？”

“对！沙场之上，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你想活下来，就要杀人。不论你眼前是谁，是敌人，自然要杀。倘若此人你分不清是敌是友，也要杀掉，不可有丝毫的迟疑。否则，死的就是你。”李一官双手扳住弟弟的肩膀，严肃地说，“记住我的话，打起来，我没工夫管你，你想活下来，就要去杀人！”

李一官说着，取出怀表看了一眼，已经过了子时①。李一官道：“时候不早了，回去休息一下。记得我的话，你是父亲的儿子，是我的弟弟，不要丢了李家的脸。战后，我不想看到你的尸首。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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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子时，既夜十一时至次日凌晨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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