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寒明玉
作者:余香沉      更新:2019-11-29 06:25      字数:4361

“都说医者仁心,你这厮既然是救死扶伤的大夫,为何还要将我妹妹扔在门外!你怕我少了你的钱,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我已经把钱带来了,只是不知道这钱,够不够买你的命!”凌弘怒发冲冠,朴实无华的布衫无风自动,一股凌厉至极的气息升腾而起,一手按刀,另一手则恨恨地将手里的碎银子往地上一摔,本就杂驳的银质又被掼得四分五裂,可以难倒众生的钱,原来也这般脆弱。

“你……”赵大夫的眉眼间也闪过些许怒气,刚想大声呵斥,一看凌弘杀气腾腾的模样,又有点畏畏缩缩地想往后堂退去。方才退了两步,赵大夫仿佛又想起来什么更可怕的事情一样,一咬牙,虽然不敢直视凌弘的双眼,但依旧面向凌弘低着头一拱手,道:“赵某对待令妹,确实有不周到之处,还望少侠恕罪。只是今日赵某与一位贵客有私事相商,不方便令妹在场,这才多有得罪,这样吧,待赵某送走贵客,便免费为令妹医治,医药全免,你我还需各退一步,万一引来秦军,哪怕你是四阶,都不一定能讨得了好,这样对我们双方都不利。”

凌弘一看对方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仔细想来,此人毕竟人过中年,看惯浮生,难免有些无利不起早,与自己又非亲非故,倒是没有做错什么,但是凌弘只要一想到霍菁瑶被扔在门口奄奄一息,就心生一股无名之火,再想起此人前倨后恭,欺软怕硬的样子,更是心生厌恶。

不过对方既然已经退让,自己又毁了人家大半个铺子,再加上治好菁瑶的病情要紧,凌弘倒是不好再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是恨恨地瞪了赵大夫一眼,转身一把把菁瑶抱在了怀里。

怀中的菁瑶瘦弱得如同一只微微颤抖的小兽,面色和薄薄的唇都苍白得像纸灰一般。凌弘一阵心疼,仿佛换了一个人,锐利的杀气在那一瞬间全部消失不见,只有深藏在眸子里的温柔和怜惜,这个在无忧无虑中长大的姑娘,这段时间经历的苦难实在是太多了,多到让人担心这稚嫩的肩膀能不能承担得下。

“菁瑶,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要快点好起来。”凌弘低下头,在菁瑶的耳旁轻声道,动作轻柔得好像不是在抱着一个活人,而是一件价值连城的易碎瓷器。

语罢,凌弘轻轻地站了起来,仿佛看不见低着头的赵大夫一般,径直抱着菁瑶往后堂走去。

“慢着,少侠,这里面你真的不能去。”赵大夫一看这个凶神恶煞的年轻人,一转眼又跟个愣头青似地直愣愣往自己后堂里闯,便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慌里慌张地拦在凌弘的身前。

“怎么?我不找张床给我妹妹,难道让她躺在这里?”凌弘又杀气腾腾地瞪了赵大夫一眼,虽然闯人后堂十分蛮横不礼貌,但是为了菁瑶,凌弘也顾不上那么多所谓道义了。

与此同时,凌弘表面上看起来只有莽夫般的杀气,暗地里却也在观察着赵大夫的神情,刚刚此人那番服软的话,倒也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一些信息。

首先,赵大夫居然在话中透露出,一旦引来官军,哪怕是四阶,也讨不了好,假如不是假意恐吓,那就是这看似荒凉破败的边城官军中,居然有能威胁到圣阶的存在,大国的底蕴,当真可怕如斯?若真是如此,只怕以后在大秦要处处小心了,如果再横冲直撞,说不定一不留神就载了跟头。

其次,自己在城中几乎拆了药铺,破坏了城内的治安,引来官兵对自己不利可以理解,但是听赵大夫的语气,似乎也很是畏惧官兵。

最后一个很重要的细节,赵大夫对官兵的称呼,居然是“秦军”,这个称呼十分耐人寻味,不应该出自一个大秦平民之口。这个后堂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和“秦军”不在一条战线上的秘密。不知为何,凌弘本能地联想到今天在人群中见到的那两个文士装扮的人,只是这帘后熟悉的气息,似乎又有所不同。

想到这里,凌弘更加仔细地观察起赵大夫的反应,如果赵大夫这样都没有被自己的杀气震慑,那就说明这后面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那么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安顿好菁瑶要紧的原则,凌弘可以选择捡回地上的碎银,带菁瑶去客栈。

凌弘又心疼地看向怀里的菁瑶,只是不知道外面的天寒地冻,她的身体还能不能撑得住,后堂里温暖的床和暖炉,才是菁瑶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士可杀,不可辱,后堂本是隐私之处,少侠如果执意闯入,就是在肆意践踏赵某的尊严,既然如此,少侠不妨先杀了赵某,再进去也不迟。”赵大夫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抬起头,瞪大了双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心中却在暗忖,反正这个愣头青怀里的女孩已经气若游丝,这方圆几里只有自己这一家医馆,要是杀了自己,这个女孩就只能为自己陪葬了。

凌弘深深看了一眼后堂的黑暗,又回头看了看屋外飘起的细雪,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这后堂里的“贵客”绝非良善之辈,虽然自己也不是怕事的人,但是菁瑶这身子,实在是不宜再沾惹是非了。

“赵正,外面发生了什么?”就在这时,帘后传来了一声懒洋洋的青年之音,听音色似乎就在二十出头,声音中带着某种莫名的亲和力,让人的第一印象中就忍不住心生好感。

凌弘猛地一激灵,还未见其人,对方那种可以让人卸下防备的随和声音,却一下子让他心生警惕。没有任何强大的气息,也没有任何杀气和敌意,但似乎有种常年徘徊于生死之间的身体本能告诉他,对方十分危险,就如同一种可以散发出甜蜜气味的肉食植物,没有危险,才是最大的危险。

“先生,有个脾气暴躁的客人来找我看病,您放心,这点小事,我们隐门还是能处理好的。”赵大夫慌忙转过头,对着帘后的黑暗一阵点头哈腰,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

“哈哈,隐门?想不到你们堂堂儒家,居然小心到连自己的字号都不敢报出来了。”帘后的人似乎听说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戏谑。

“先生,您……”赵大夫一听到儒家这个词,似乎被犯到了什么忌讳,登时脸色大变,但是面庞却一下子看向凌弘,原本唯唯诺诺的样子,一下子充满了杀气,一股属于二阶强者的气息,突然升腾而起,似乎下一秒,便要和凌弘以命相搏。

凌弘也饶有兴趣地看着如临大敌的赵大夫,这一刻他关心的不是所谓的儒家,而是这个人明明只有二阶的实力,居然可以在自己一个三阶强者眼皮子底下隐藏住实力,让自己一直因为他是个普通人,看样子对方似乎有什么收敛气息的特别法门。

“来者皆是客,卖我个面子,让这位小兄弟进来吧,出门在外的,谁又没有个难处呢?”帘后之人又打了个哈哈,低沉好听的嗓音似乎要给空气中的寒冷带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度。

赵大夫意味深长地看了凌弘一眼,不情不愿地让开了道路,嘴里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一脸讪讪擦肩而过的凌弘,三阶的耳力却听得清晰。

“堂主的人情都不卖,居然卖给一个凡阶的外乡人。”

凌弘抱着菁瑶走入帘后,穿过一小段黑暗的甬道,甬道的尽头又是一块蓝色的布帘,帘后的却是一间无人的厢房,一张土炕上面铺着厚厚的棉被,炕底的火苗烧得正旺,贴着倒福字的窗户和一扇似乎通往后院的门被禁闭着,一盏明亮的油灯安静地燃烧着明黄色的火焰,因为没有风,所以火烧得很稳定,一股温暖的气息充斥着整个房间,刚刚从细雪中走来的凌弘,竟然有种微微出汗的感觉。

凌弘沉默不语,甚至没有仔细观察这个房间有什么不同,只是静静地走到火炕前,把菁瑶轻轻地放了上去。因为炕火的原因,过手的棉被和厚厚的褥子都带着热热的温度,在灯光的覆盖下,菁瑶的小脸似乎也泛出了一丝病态的血色,凌弘心疼地为撩了撩菁瑶额前的乱发,为了这一刻的温暖,世界上仿佛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

“这位姑娘只是风寒,但是因为饥寒交迫,没能及时得到营养的供给,才会拖成今天这样,我这里有一些固本培元的丹药,只适合普通人服用,不值什么钱,但是却比这铺子里卖的寻常药材不知好上多少倍,正适合为这位姑娘治病和调养身体。”那个温和的青年之音突然响起,凌弘身体一震,这才把目光循着声音的来源寻觅而去。

原来这间看似狭窄的厢房,还别有洞天,一个老旧的木质壁橱后,不知何时露出了一个仅能供一人出入的窄门,联通着一个古香古色的小隔间。透过窄门,可以依稀看见一张价值不菲的楠木小桌,一个暗金色的小炉上放着一个红砂壶,隐隐冒着蒸汽地在煮着什么热汤,炉正沸。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人一身白衣席地而坐,一张面庞带着温文尔雅的书卷儿气,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先生,还请莫要忘记答应我们隐门的事情。”赵大夫不知何时也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立在火炕前的凌弘,又缓缓走到窄门前,也不进去,吡着门框,对着温和青年作了一个庄重的君子之礼。作为这间医馆的主人,仿佛赵大夫才是那个拘谨的客人一般。

“我明白,到时候我会出手帮你们牵制住白飞驿,剩下的就靠你们自己了。那头机关兽,也要靠你们自己解决。”青年迷起眼睛微微一笑,年轻的面容在炉火上蒸腾而起的云雾氤氲中显得有些朦胧,一股若隐若现的温暖酒香透过窄门,勾得人鼻尖暖洋洋的,好似可以驱散人间所有的寒气。

青年又善意地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凌弘,也不避讳,对着门外的赵大夫直言道:“只是你们答应给我的寒明玉,一两也不能少。”

“隐门是君子之派,自然省得。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先生叮嘱这位少侠不要透露今日的所见所闻,以免耽误大事。”赵大夫由一脸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凌弘,眼角一股杀气似乎随时都要发作,但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从厢房的一侧墙壁上取下一件毛绒绒的不知名动物毛草,一顶斗笠,神色匆匆地掀开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这终日严寒的大秦,温火煮酒,最是御寒,既然来了,不进来喝一杯吗?”年轻人嘴角上扬,打了个哈欠儿,对着门外不言不语的凌弘轻轻伸了个懒腰,不经意间似乎触动了腰间的什么佩饰,发出清脆的玉石交击声,叮铃一声煞是好听。

凌弘犹豫了一下,心中警惕更甚,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进了窄门,为了方便隐藏,窄门的设计十分狭小,凌弘颀长的身躯要低着头哈着腰才能勉强通行。

进入隔间后,凌弘发现这个房间比在外面看到的要大得多,而且各项布置十分优雅得体,四周围的墙壁上挂满了字画,几个柜子上堆放着成堆的古书,甚至还有几大摞竹简,木质的地板上铺着干净的坐席,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大夫的住处,反倒像是一个儒雅名士的书房。

只是凌弘一进入隔间,却明显感觉不如想象中的温暖舒适,甚至不如外面的厢房来得令人舒服。

炉子上煮着酒,炉火正旺,酒香咕噜噜地蒸腾而起,在封闭的隔间里酝酿出暖意,年轻人脸上的笑容如同初春一般和煦,这一切似乎都在营造出一种如沐春风般的气氛。只是凌弘却敏锐地感觉到以年轻人为中心,空气中诡异地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寒意,这种寒意如丝,不像外面的风雪那般凛冽,却在这温暖房间的强烈反差下,显得那样令人不舒服。

“寒明玉……”凌弘嘴里轻轻地念叨着这个名字,脑海中却突然回忆起以前在望东城时,在霍山的书房一本世间奇物鉴中,看过寥寥几句的记载。

寒明玉,奇物,稀有玉石,有价无市,帝王将相,富贵人家,常以万金求之,然无收藏价值,与生者无益,可保死者尸身万年不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