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我独自前往千熹堂,鄯王身边的小厮还记得我,笑着说:“姑娘又送书过来了?”
我笑答:“是啊,那日瞧王爷喜欢读诗经,所以今日特意又挑了几本送过来。”
那小厮领我进屋之际,门口的太医不漏声色的瞧了瞧我手中的书卷,我便转过身,朝他们一福,顺势将书递到他们面前,他们便忙也俯身一福,再不多看一眼。
寝殿内的药味依旧很重,不过今日的鄯王,色气倒是好了许多,此时正靠坐在窗边看书,好生投入。许是因为常年生病,他的皮肤白的出奇,起先只以为他是因为气血不好,所以脸色苍白,今日才看到他的手竟也白得异样,几缕阳光落到身上,竟像是通透见底一般。
见他看书看得入神,便上前一福,他这才回过神来,笑着说:“相宜来了!”
我呈上手中的书卷,又一一详细讲解,他听完后,不由感叹:“难怪魏禧说,我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找你,不愧是追云阁里的小书女。”
好在,之前在追云阁当差的几个月里,除了医书,也读了许多诗经古著,还能勉强同他讨论上几句。许是因为很久没有这样畅快的同人谈论过了,他很是动容,看起来完全不像之前那般气息微弱的样子,讲到动容之处,一口气没来得及喘匀,不由轻咳起来。
看他因着一阵咳嗽,脸上已憋红一片,忙上前帮他拍拍背顺气,他只微微拂手,示意无碍,说是许久没有遇到我这样志同道合之人,甚是畅快。
待他平复,我才提议说:“不瞒王爷,相宜祖上世代从医,我自幼跟在父亲身边,日日看他施针布药,也算是耳濡目染,近年来,又熟读各类医书,虽不能说有多高明的医术,各类病理却也略知一二,不知王爷可否信任相宜,容相宜为您切一切脉?”
他又轻咳两声,道:“本王这是老毛病,宫里这么多太医都无计可施,相宜又何必白白浪费心力?”
“王爷此言差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尽力一试,王爷怎么知道不行?”
他先是沉默片刻,才微微点头,“相宜说得是,是本王妄自菲薄了,如此,就有劳了!”说着,伸出一只手过来。
看着他同样苍白的手腕,我放下书卷,坐正身体为他把脉。
见我把脉之后沉默良久,他终是忍不住问:“相宜把到的脉象如何?”
我先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可他眼中毫无波澜,于是思忖片刻,才回道:“元气不足,气血两虚,难以鼓动脉搏,故按之空虚,寸关尺三部脉皆无力,是为虚脉。”
闻言,他先是诧异的端详我一阵,随即点点头,“相宜果真医术精明,除此脉象以外,可还有看出什么旁的?”
他的表情同他的脉象一样,像是看明白了,却又不大明白,犹豫片刻,我深吸一口气,微微凑上前,将声音压得更低:“王爷平日里饭量如何?”
“因着常年吃药,味觉有损,吃什么都食之无味,饭量向来不大,若是碰上病重的时候,更是什么都吃不下。”说完,他极为无奈的一阵苦笑。
“睡眠如何?”
“总是要到夜深方能入睡,但也睡得极浅,常有梦魇之症,昏睡时尤为严重。”
听完他的话,我心里已大致有了衡量,眼下只需再稍作确认,他见我又一阵沉默,笑着问:“我这病情究竟如何?”
我倒是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只继续问道:“王爷如今的记忆可好,视力如何?”
他这才敛了笑,稍稍正色:“本王向来记性不好,视力嘛,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只能凑到窗户旁边看书了!”话毕,突然沉思起来。
他脉象虚弱,想是常年体弱多病,脾胃不和,失眠多梦,或许是因此所致,但他不过而立之年,已双目不清,记忆衰退,定不仅仅是因为气血不足。
几日观察下来,发现太医为他开的药方,大都只有温补养气之效,便问他太医是如何说的,他只笑答:“与你说的一般无二,这是先天之症,只能慢慢调理。”
“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
“难道,”他突然目光深邃的凝视我,问:“还有别的?”
我不由咽了咽口水,给自己壮壮胆,答道:“若是没有猜错,王爷应当是服食了金公。”
“金公,那是何物?”
“金公,既青金,《本草纲目》中有注,金公、水银、黑铜等物皆可入药,常有重镇安神、明目泄下、通淋导气之效,但同时此等物质都有不同程度的毒性,入药极有讲究,皆在毫厘之间,若稍有不慎服用过量,轻者中毒不适,重者危及性命!”
“你是说本王中毒了?”
“相宜不敢妄言!以王爷目前的情况来看,毒素已入骨髓,中毒并非数日之事,应当是长期服用所致,只因每次用量极少,才难以察觉。”
他听完之后,沉默良久,又问:“可有解毒之法?”
“以金钱草,昆布,木通,金银花,泽泻煮水,长期服用,可行驱解。”
他点点头,却没再多说什么,只兀自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按理说,得知自己身中剧毒,他难道不该即刻想办法解毒吗?
见他良久没有吩咐,我忍不住道:“此毒虽难以完全解除,但相宜愿为王爷尽力一试,今日回去后就拟出方子,为王爷祛毒,虽然要多花些时日,但王爷短期内应当不会离京,所以还有时间。”
不想他却轻轻说了句,算了!不等我询问缘由,他又幽幽道:“相宜可知塞翁失马的故事?”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继续说:“善术者失马,何不为福?马将胡骏马而归,何不为祸?”
我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他苦笑一声,话语间透着些许苦楚,“生逢乱世,生死祸福都由不得自己,你我能做的,只是尽力保全自身性命而已!我身中剧毒,不一定算是坏事,相宜好心要为我解毒,于我而言,也未必就是一件好事。“
思忖好久,我算是明白了他的话,原来,他果然是知道自己的病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