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本就小,此时越来越多的路人涌进来,自然也就越发的拥挤,季安仍是望着石像怔怔发呆,犹如被勾去了三魂七魄,被人推搡来推搡去都不自知。
渊兮坐下的草堆长四尺,宽两尺,挤一挤的话足以躺下两人,而夜间寒冷,又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这草堆定能带来些许的温暖。此时,有些没抢到好位置,或者处于窗户之下顶着冷风吹的人,见她一个小孩竟然独占如此好东西,顿时就有些眼红了。
察觉到周围人不怀好意的目光,渊兮突然反应过来。她以往能躺在那些破庙里的,如有草堆这种好东西的地方,那是全赖于己方人多势众,而她又是一众伙伴中为数不多的女孩,这才占尽了便宜。
但眼下可没伙伴在此,她贸然所占的这个地方恐怕是要保不住的,于此刻,她仿佛完全忘记了季安可是修士,是庙中这些寻常百姓不敢冒犯的修士。
看了看四周,不管是能倚靠的柱子,还是受不到半点冷风的石像背后,这些地方都是已有主。此刻若是让出草堆,那可真是没地去了,渊兮可不想去门口挡风,所以她横躺在草堆上,打定主意绝不让开。
这时,有人拉下脸面,径直往草堆走了过来。
“小姑娘,往边上……哎哟,哪来的丑八怪!”
那人走得近了才发现渊兮那还没擦干净的面容,尤其是此刻的天色半昏半暗,这乍然一看,黄里透红,又影影绰绰,好生怪异的一张脸,着实是把那人惊了一跳。
渊兮顿时就怒了,生平还从未被人如此羞辱过,她斜眼望向那人,冷然道:“这有人了。”而后大声喊了起来,“季安!”
连喊了三声,总算是叫醒了离石像越来越近的人。
季安偏头看去,只见渊兮拍了拍旁边的草堆,又听她嗔道:“看什么呢,还不快过来!”
石像底下有一个老妇人抱着穿得有两三件棉服的三、四岁女娃,女娃臃肿成了球,很是可爱,但这老妇却是仅裹了一件四处是破洞,连补丁都没有的单薄外衣。
她见季安有些发呆,便打趣道:“小伙子,你那小媳妇叫你呢。”
庙中顿时一片哄笑,有如同这妇人一般善意的,也有像那欲要坐上草堆的人一般嘲笑的。
季安红着脸扭扭捏捏的走了过去,而同样脸红的渊兮有了底气,狠狠的瞪了那人一眼。
季安走得近了,才发现这人面熟得很,细细打量去,正是那贼眉鼠眼。
想着总算是说过话,季安便想打个招呼,谁料那人冷笑一声,“丑貌配穷小子,真是天造……嗯?天造什么来着?”
说渊兮丑也就算了,毕竟她此时的面容却有三分吓人,就算洗净脸后,也是平淡无奇的一张脸,顶多是透红的双颊有些特点。
但要说季安穷,他这可就忍不了了,更何况,这贼眉鼠眼穿着的棉衣也四处是补丁,季安实在不明白他怎敢说别人穷。
“是天造地设,大叔,没学识就别乱显摆了,这不是贴着脸去让人打吗!”
季安很是正经的帮贼眉鼠眼说出了即使他抓破脑袋,也没能想起来的话。
脸上满是稚气,无辜的双眼扑闪扑闪,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季安这确是事实的话是在嘲讽谁。
贼眉鼠眼险些被这话噎了个半死,但见此处的热闹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他也不好继续与一少年为难,便冷着脸走向先前的柱子,却发现那柱子已被三个中年壮汉靠着了,于是脸色更冷了。
“轰隆隆~”
阴云终是遮天蔽日,庙里一片昏暗,随着一声雷响,大雨顷刻即至,庙顶上的瓦被雨打得叮当作响,还有雨水顺着瓦缝滴落下来,接着,狂风跟在大雨之后呼啸而起,让庙内瞬间就灌满了凛冽。
有人早在雨落前就收集了干草与木柴,这时正在风吹不到的墙角、石像背后生起了几处火堆,立即就有一圈人很是自来熟的围了上去,这些人无一不是身强体壮,或者是身强体壮之人的家人。
至于独自一人的妇人,以及瘦小体弱的人,则只能抱住双膝,你挤我我挤你的涉涉发抖。
季安与渊兮当然不在此列,只因季安是不惧这点冷的,而渊兮早已从行囊里拿出了厚重的被子,将她自己裹成了一团。
“季安,我饿!”
在这么多的陌生人面前,渊兮给季安留了几分薄面,总算是没有叫他季口水,此时,她望向季安,可怜兮兮的说道:
“我被子裹得太紧了,动不了,桃花酥在这个小袋子里。”
她晃动脑袋,朝放在两人之间的布袋指了指。
在小说里边,通常于这种破庙之中都是有奇遇的,尤其当主角心有所动之时。就好比此时的季安,他总觉得这石像有些问题,所以听了渊兮的话后,也没心思与她打闹,从布袋里摸出一块桃花酥,看也不看就放到了她鼻唇之间,而后继续观看着石像,咧嘴幻想着能一步登天,求证天道。
好在桃花酥放置了已有几日,特有的香气很淡,否则定是要引起一片咽口水的声音。
渊兮翻了个白眼,嘴唇不停耸动,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桃花酥弄进了嘴里。
桃花酥入口即化,元气充斥渊兮的四肢百骸,让她发热起来,腹中也胀得慌,但她又不想在这个不能保证安全的地方呼吸吐纳,便左右晃动身体,算是活动了起来,好发散掉体内没地儿去的元气。
那石像下,先前打趣季安的妇人,见季安看石像几乎看得魔怔了,便大声喊道:“小伙子,小伙子!”
季安疑惑的低下头,道:“大娘有何事?”
妇人语气有些严肃,郑重道:“可别直盯着这石像,往常有不少人也是像你这样做的,可如今他们坟头的草都有好几尺了。”
这是个好人。
季安笑了笑,更加确定这石像有怪异,但也不好拂了老妇的好意,便暂且不去打量石像,从行囊里掏出两个土豆递了过去,道:“多谢大娘提醒!这土豆是煮熟了的。”
行囊里有将近一半的土豆都是渊兮昨夜煮好了的,虽然凉了味道差些,但应付肚子还是没问题的。
老妇正愁没来得及赶到下个集镇买吃食,这下接过土豆,是更加和蔼的笑了起来,她从一旁的行囊中掏出一把小刀,把土豆切成了小块,一边递给怀中女娃,一边说道:“快谢过这小哥儿。”
季安讶然,没想到这么个老妇竟然是随身藏刀,不过想想也对,否则她又岂能占到供台之前的,这个几乎不受风的好地。
女娃显然是饿极了,囫囵吞下小块土豆,拍了拍胸口才没被噎住,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不好意思的看了一眼季安,而后将头埋进老妇怀中,却是害羞了。
季安不由得瞥了一眼旁边晃来晃去的渊兮,想起了她的笑里藏刀,暗道:“这女娃的笑,才是烂漫的笑啊!”
老妇抚摸着女娃的脑袋,叹道:“想来小哥你俩也是逃难的吧?”
逃难?
季安看了看自身脏乱的青袍,虽说这类衣袍再脏都不是寻常百姓穿得起的,但配合上他那散乱的长发,以及一旁脏兮兮的渊兮,让他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难不成要说出自己的身份?
不到万不得已,他可不想暴露行踪,虽说顾知秋无比傲娇的说过,陆国不会来找他的麻烦,可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于是季安只得苦笑,沉默不语。
老妇见了,还道她猜得没错,这恐怕又是两个在烽火中失去了家的可怜孩子,于是忧心忡忡的说道:“唉!咱齐国和楚国又打了起来,这一年到头,光是兵税就征了三次,我和我这小孙女如今也只得去天秀城投奔我那兄弟了。”
七国之间本就攻伐不断,小说家作为百家之一,对近来愈加频繁的齐楚之争自然也是有所关注的,但季安不知兵税,更不明白老妇为何如此忧虑。
老妇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少年,起了恻隐之心,一刀把土豆切成了两半,笑道:“若是顺路,你们可与我俩同行。”
却是老妇误以为自己所言勾起了季安家园破败的伤心事,又看在土豆的面上,担心起他俩年少,看起来又是瘦弱,而前方的难民也是越来越多,若就这样任由他俩背着这么些东西上路,在老妇看来,迟早是要横尸路边的。
季安不解其意,但渊兮却明白老妇话中的意思,总算是停下了摇晃,身体往上抬了抬,找了个并不顺路的借口,委婉拒绝了老妇的好意。
在她想来,这不开玩笑吗,若是与老妇和女娃同行,不知道要走得多慢,要耽搁多少时间呢!再说了,有季安在,还怕什么呢。
这时她倒是想起来季安是个修士了。
老妇也没在意,笑了笑便不再说话,笑呵呵的逗弄起女娃。
围在几处火堆的人,相互之间多数是不认识的,但也能聊得个火热朝天,多是说些邻里间的趣事,至于齐楚的战争,则是少有人提及,毕竟大家都是泥腿子,不管是齐国赢了,或是楚国胜了,也并不能改变他们泥腿子的身份。
季安用手肘碰了碰渊兮,神神叨叨的说道:“我总觉得这石像有问题,说不得我季安就要在此证道。”
渊兮翻过身,嘟囔道:“我看你才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