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浴间里传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水流如注。溅出的水花拍打着地板,汇集成银色的河,在沟壑间攒动交融,最后旋转落入沟渠。也许在黑暗的管道里会拧成一股绳,持续不断地涤荡通道。
杨霏站在花洒下,擦拭身体,套上浴袍。她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头发松散地搭在肩上,发梢湿水翘起。五官周正,脸颊微微泛红,淡粉色的唇瓣饱满。脖颈挺拔,白皙的肌肤就像是从来没有见过阳光的雪。半身镜照不到双膝以下,如果不是疼痛,她也许会忘记那些刚刚处理过的伤疤和24小时内的劳碌。
她悄悄打开洗手间的门,踮起脚尖匆匆跑进房间。
余柏回头望见洗手间半开的门,地毯一侧的绒毛鞋仍然摆放整齐。借助一些光,他发觉地上隐约的水印,眉梢一垂。又像是想到什么,随即摇着头微笑。
他转过头,对上张绮迷惑的脸。看她做的嘴型,点点头,又摇摇头,按着手安慰她。他引她坐下,起身。
杨霏听着门外的叩门声,心想是张绮。
“请进。”她说。
没有应答。
她低下头,看着刚刚盖上的杯子和拆卸了绷带的脚。几秒的寂静却带来了仿佛岁月长河阻断了一般的不安。她起身,听余柏再次敲门,轻且节制。三下三下,像刚刚一样。
开门,抬头正对他的眼睛,依然澄澈。
“有事吗?”
他摇摇头,手掌引她看地毯上的绒毛鞋,温和地笑。
杨霏点点头说好。相对无语间,他想转身走开。
“余柏,”她叫住他,“……”
他转过身,站定,认真地看着她。
“谢谢。”
接下来几天,余柏有几次来到她的门前,叫她吃饭。依然是轻轻叩门,三下三下,从不转动门把,还有每一次门前的笑脸。杨霏每次都开门,说谢谢,跟着出去。
公寓里的小家日子平常无奇,生活像是伸展的香樟树叶,阳光下显现层层脉络。杨霏在闲暇中时常望向那些窗台上茂盛的花,看她们风中摇曳、光下绽放。更多时候是在生物原理中,碰见那些微观的细胞形象。还有些时候……
会从抖落的纸张里发现从前随手画的钢笔画,那些古朴的房子和带花园的高楼,那些参天的古树和草草画就的风,还有……
有些只能当时当下感觉到的惊喜和惬意。那个人,那本书,那幅画。
“叩叩。”
杨霏拉开门。
“妈妈约朋友了,今天中午出去吃?”
乳白色的页面上抖动着黝黑的墨彩,笔触刚劲。
抬眸,看见余柏的眼睛清澈明亮。她微笑,点点头。
“好。”
平静日子里穿过熟悉的街道,来到热闹的街角,在饭店里坐下。玻璃窗外车水马龙,远处的远处喧嚣依旧。饭后跟一个人走在过往的路上,在难得的空闲中想象旧时光里的模样。不知不觉间走过好几条路,看着树影重重叠叠再稀稀落落。正午阳光穿透的地方,总有两个长短不一的影子同行。
作为群居动物的人类不会甘于孤独,只要有人在就会陪伴。
杨霏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摩擦地表,浅笑。低声问身边的余柏:
“我们现在去哪儿?”
他扬起手,指了指前方。顺着他的指尖,不远处有一间小店。
杨霏眯了眯眼睛,眨巴眨巴缓解疲劳。回头瞥见余柏侧着头看她,一脸疑惑。
“近视。”她说。
余柏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轻轻的,却让杨霏绷了绷身体。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嘟囔了一句,跟着余柏往前走。
那是一个两层高的甜品店,外部漆天蓝色颜料,门框边框都是纯白色,乍一看仿佛是爱琴海边的小别墅。从外面看里面,像是意外打开的蛋壳,透着陈橘色的光。
店内的装潢很精致,通往二楼的阶梯用的是巧克力色的木地板,楼上应该有半软的沙发椅和齐膝的玻璃茶几,反射的阳光隐隐约约显在天花板上。
杨霏随着余柏坐下,当收银台上的牌子从肖邦转换为门德尔松时,她忽然想起了樊彬。在她还是樊晰的时候,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要学小提琴。戏言还在耳旁,人却已经远走。也就是在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如果误会之前她在机场,兴许会在她面前问问她,为什么如此决绝的离开。离开从小长大的杭城,离开上了两年的高中,还有,离开她。
余柏轻叩桌面,把菜单移过来。她抬起头,无意间让他捕捉到一丝落寞。他移过视线,望着窗外一树的桂花飘散。
他也还有不开心的时候吗?
良久,杨霏把菜单给身边的服务生。她回过头,对余柏说:
“你常来这儿吗?”
他微笑,摇头。又提手在纸上写道:“刚到的几天里发现有这家店,今天想起来,就带你来试试。”
“很喜欢这家店吗?”
“我喜欢这里的菜。”
杨霏瞄了一眼菜单,是不太熟悉的菜名。
“西点……卖相?”
他点点头,“嗯。甜点很好。”
“你怎么知道?不是没进来过吗?”
“以前见过一家店,有甜点跟这里的一样。”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店。看起来很小,装修得很精致。”
她看余柏偏着头,继续道:“看收银台。就像是一个转播台,上面挂着播放着的曲子的演奏人。还有哦,前后窗和玻璃门外都可以独立成画,如果不是有意设计,就太过巧合了。”
“你看得很仔细。室内设计相当用心,但是室外配合应该是巧合。如果是人工,考虑得未免过于精细,想想有些失真。”
“是吗?”她望向窗外的一棵树,树梢的枝叶正好嵌在窗户顶框。
“我反而觉得它活力无穷。”
甜点上桌了。换了一个服务生,脸上露着礼貌的笑容。
杨霏谢过他,尝了一口栗子冰淇淋蛋糕。凉凉的甜味在舌头中段化开,融成水,慢慢地渗透在每一个味蕾。
她一口一口地吃,余柏也正把一杯热可可望嘴里送。
可可浓稠的香味很快弥漫在他们身边,杨霏的心里忽然有了些雀跃。
“下周开学,准备好了吗?”余柏把本子递过来。
“准备什么?”
“高三。”
杨霏放下盘子,想了想,抬起头,笑说:“时刻准备着。”
“有没有计划?想要去哪里?”
她摇摇头,“你有推荐?”
杨霏看他抬手耸了耸肩膀,不禁莞尔。
“总会有的不是吗?高三开学,一切都就会来了。”
“不管怎么样,都要好好努力。”
“跟教导主任说的一样。”
“她说的难道不是成为精英,创造辉煌?”
杨霏稍一愣怔,就笑了起来。她看见余柏也笑了,挑着眉有些夸张的样子。
等到杨霏拿起盘子又吃了几口,桌子对面那双手又传来了一句话。
“不论如何,都不要匆忙做决定。”
她抬起头,想从那双眼眸里看出什么深意。但是余柏只是捧着那杯仍然冒着微弱蒸汽的可可,望着窗外走过的路人和生长的树。
似乎踩好了点,送甜品的服务生折返送来了正餐。
这一次,他们相对无言,只是就着甜点说了几句。安静的两人身边流淌着不知名的乐曲,心下平静。
良久,结账出门。杨霏在前,站在玻璃门外的树下,看着余柏从昏暗的店里走出来。他看起来就像是她第一天在日新中学见到的样子,穿着白衬衫,浑身浸在了阳光里。
杨霏听见他翻页的声音,顺着往下看。
“老板说,他没有想过门窗外会有这么美的景象。”
她笑起来,没有关注自己和余柏的样子,只感觉到周身莫名的暖意。树下光影斑驳,她发现,自己期盼这样的欢欣好久好久了……
杨霏坐在石椅上,余柏站在江边。她倾身向石桌,慢慢翻过余柏的记事本,当然那也可以是翻译本。她从后往前翻。从他们一天的交谈里的那些话,到在咖啡店里他的话,再到之前她没有参与也未曾听闻的话……
这其中有单调的音节,也有长句;大多都是陈述性的句子,极少问句,从来没有感叹。他的文字跟他一样,干净沉稳。
翻过了对话,出现了一些英文句子,有些是常用句,有些是摘抄的诗;有些是错落的复杂单词,有些像是名字……这些似乎都是他学习生活的一部分,那些要记住不能忘记的事物。这让杨霏有些确幸,又有些窥探秘密的担心。
这不是唯一的一本语言记录,还有以往几年的本子。余柏说他一直留着,并没有闲暇去清理。当然还有他的手机里的记事簿,里面应该有夜里或者需要快速回复的语句。明知道那应该是他的过去和隐私,但是杨霏却感到非常有趣和好奇。也许这些在以后她会慢慢看到,又或者会像今天一样一时兴起就问他拿,而他应该也会在犹豫之后给她。
不知不觉,杨霏翻到了第一页,封面的书皮里夹着一张折叠整齐的纸,上面有粗体马克笔写的杨霏的名字。她抬起头,远处的余柏正倚在栏杆上眺望江河。
“嘿,在看什么呢?”
他回过头,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远处。宽阔的江面像是灰色的幕布,随风飞扬,随着水流的方向,很远的岸边闪烁着光。杨霏稍一眯眼,看清那是一座灯塔。她从来没有发现。
她回头见余柏正看着她。
“信看完了?”
她摇头。
“不想看。”
余柏的眼眸映出一片波光粼粼,但他低下头,抬头时满目清明。
“没有想问的?”
“你呢?没有想说的?”
他摊开手,“都在里面了。”
“想说就自己说。”
他抿了抿嘴,想伸手指他突出的喉结。但是被她出手挡住。
“我讨厌信件,余柏,我试着打开了,但是我不行。我把它还给你,而没有扔掉,因为我尊重你。我希望你告诉我,不管是什么,只要你想说,当面,直接。”
杨霏松开了手,把本子塞入余柏怀中。良久,看到对方点了点头。
“回小店吧,晚上妈妈不回来做饭。”他用手机快速打着。
她微微蹙眉,点点头,没问什么。
还是那几条路,两旁树木生长,排列整齐划一,枝叶参差交错。午后阳光显然和煦得多,没有清晨的迷蒙和正午的炫目。杨霏抬眼看头顶的荫翳,浅浅滑出的光流进眼睛里,滴进余柏的发隙。她看着他温和干净的侧脸,想着他的笑容和温暖的臂膀,猜想跟他相爱的人必定幸福满溢。但她又忽然想起自己,如同森林深处的阴翳,纵使阳光满泄,仍然昏暗如一。这时候,那本笔记本又被传了过来。
“我喜欢走林荫道,喜欢到咖啡厅或者音像店听从来不会停止的音乐。在家里我专门有一个柜子,收集着我从小收藏的碟片,都是音乐,最早有上世纪的黑胶碟片,那是爸爸给我的七岁生日礼物。”
“我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攻读英语翻译和计算机,但这两个都不是我的理想。以前我的理想介乎成为化学家和音乐家之间,这两个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行业。我会乐器,因为你的原因,爸妈几乎把一切投入到我的身上,包括他们计划的让你学习的钢琴和竖笛,但是我丢了竖笛,哭着闹着要去上大提琴课。我嫌它们不能随身带,不够引人注目。我想要学轻巧的乐器,最好在一些地方到处都有,随时可行。但是对比乐器,我更喜欢曲调,所以一直收集唱片,从cd开始到后来攒钱买黑胶唱片,慢慢地攒了一柜子。初中化学很好,觉得能凭空造出什么,转化,或者像是制作珠宝一样,镶嵌、融合,那种感觉很棒。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把所有的东西都看作是能分切剖析的原子,我想你大概明白我在说什么。然后看很多的书和做实验。”
杨霏抬起头,面容平静地看着余柏。她几乎在同一时间感觉到,他接下来将要诉说什么。他们中间相隔的时间长河正在一点一点靠近,或者说,他正带着她回到她从未涉及的生活里。她的心里有太多的疑问。但是微风渐起,阳光轻透,而他——她的哥哥正紧握笔头,指尖发白。她咽下了那些疑惑,只是站在那里,不远不近,等着他。
“七八岁的时候到了新加坡念书,因为要举家搬迁的缘故。后来又考回上海,那时候我们几乎放弃希望了。家里很安静,甚至有点冷清了。在家,我总感觉妈妈被束缚了,我也是,但我们还在努力着做点什么。后来又慢慢适应。我学英语翻译和计算机,有些困难,但是还算可以。我花了很大功夫在书面翻译上,听音理解也不错,商务翻译,偶尔提点意见,竟然也有出其不意的效果。计算机没什么好说,编码写程序诸如此类,基本大二的时候就开始修电脑了。妈妈太累了,我想帮帮她。我也是在那时候才发现,原来找你一直没有断过,至少妈妈还一直跟负责案件的派出所局长有联系。”
后来的事情杨霏都知道了。时至现在,尽管并不全面,但是她也知道了很多。杨霏垂眸,指尖轻轻扫过那几页字迹斑斑的纸片。
“我饿了,我们去小店。”杨霏说。
是假的,她感觉还好。但是她觉得至少要有一个舒服的地方坐下,因为现在的余柏估计身心俱疲。她拉着他走,走过那两条街道的时候杂七杂八地说了一些话,心里想着自己有一天会不会写下一本书回忆自己的前半生。她想象不出来,光构思开头就感到疲惫。
小店的音乐换了,是另一首杨霏没有听过的古典音乐。她忽然想问余柏知不知道,但是只是想沉默。窗外的景色一如刚才,但是她却感觉有点疲惫,并不是真疲惫,只是因为看着对面面容温和、笑容恬淡的男人,有些……心疼。
这一次由余柏点单,他为杨霏点了一个蓝莓布林,为自己点了一杯柠檬茶,还有一份马卡龙。下单的是那个刚刚站在收银处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像是老板,温和有礼。
“我以为你会更喜欢读信。”
余柏写这句话的时候,杨霏尝了一口蓝莓布林。蓝莓有点苦,布林是甜的,但是她喜欢这个味道。就像某一个夏天,莫名喜欢碗里某人给她加从来不爱吃的香菜。
不,我不喜欢。这是她在心里作的回应,但还是送了一口进嘴里,其实没那么讨厌。
“为什么?”
“信件内容全面,看起来不受干扰,而且心绪稳定。”
“所以虚伪,不能作为分析凭据。”
他吸了一口柠檬茶,笑了,眉眼下垂、嘴角上扬。杨霏觉得,之前的余柏又回来了。
“拜托,你要当科学家吗?”
“不然呢。不想当科学家的理科生,不是好学生。”
他笑得更欢了,杨霏也笑了,嘴里的蓝莓开始氤氲出果香。
“最近怎么老是生病?发烧、低血糖?”
“可能是因为流感季节病毒多吧。”
“你怕不是姓林吧。”
杨霏侧头。“妹妹。”
她抬眸,看他眼里闪出微光,胃里莫名有东西上泛。
她笑了,忘记了蓝莓酱的味道,几乎笑出了眼泪。笑声最后她说:
“幸好你不是贾哥哥。”
余柏捧起剔透的玻璃杯,吸了几口柠檬茶。笔尖唰唰写道:很好喝,要不要尝尝?
桌角,三两吸管参差叠放。
杨霏点点头。她往里头插了一支吸管,伸手接过他递过的杯子,轻轻吮吸。
柠檬茶是热的,玻璃杯壁缓缓透着暖流。没有想象中那么甜,应该是故意少糖,但是柠檬的香气和酸味刚刚好彰显。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鼻翼轻轻颤动,也没有感觉自己的长睫毛的浮动,她安安静静地吮吸着,想要把自己埋在现时的温暖和恬静当中,不问不知。
“哥。”余柏一愣。
“哥哥。”他抬眸。
“毁了你的团圆夜,对不起。”
良久,余柏把手按在她头上。
他在说话,口形是:傻瓜,没关系。
杨霏心口一软,竟然想要哭泣,她知道自己红了眼眶,但是转过头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余柏,犯了错没关系,伤害了和受伤也没关系,逃跑和离开都没关系,心里有空缺和秘密其实也没关系。你知道吗?”
她回过头,把剩一半的柠檬茶推回去,温温的,尚有余韵。余柏抓住玻璃杯,不知是不是错觉,杨霏总觉得他的手正在颤抖。
“好了,现在可以点晚餐了。”
杨霏半举起手,像余柏一样打了个响指。这次来的是上菜的服务生,杨霏要了一个披萨和一份小吃,嘱咐他多一份芒果布林离开时带走。
晚上,余柏右手提着一份芒果布林,左手搭在杨霏肩上走路。
“余柏,你难道不觉得这个姿势有点尴尬吗?”
“余柏,你的手真重。”
“过马路了,好好走路。”
……
小区外,余柏放下了手臂。
“余柏,我不是小孩子了。即使过马路,也不用护着我。”
见他点点头,杨霏继续说:
“在外人看来,你是我学长,太亲切,总归不好。”
他点头,杨霏暗自舒了一口气。但是不一会又看到他递来的手机。
“可是,我是你哥哥啊。”
“如果不好意思,你就告诉他们好了。”
“哥哥护妹妹,天经地义。”
“……”
杨霏抬起头,看见他一脸认真,一时无话。
转身,小区旁的大树下似乎有一个影子一闪而过。三两过路人走过,前路灯火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