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捧起一把洗净的海棠花，花心被摘掉，只留下了艳丽的花瓣。花瓣放进一个小小石臼中，开始舂捣。不多时，石臼中的海棠花，便成了花泥。花泥包入蝉绢中，放入一个金盏里，金盏中有水，下燃烛火，大约一个时辰，金盏中的水，已经被花泥染成了桃色。金盏中的桃色水倾倒入平盏中，放上一盏茶的时间，水便凉却。

巧手轻盈，将白色纸张铺展开来，完全淹入平盏中，正反浸没，迅速提起，挂在晾绳上，待风阴干。一阵风吹过，晾绳上的纸笺随风飘摇，片片飘红，冶艳动人。

双手翻覆，从晾绳上将已经阴干好的桃花笺取下来，叠成一摞，捆上金线，整理成几卷，放入案中。

有人推门而入。

“细公公，桃花笺可备好了？”芩音轻声问道，“殿下的桃花笺用完了，夏夫人要您亲自送去呢。”

若看这手，一定会觉得，它的主人是为楚楚动人的女子，可这灵巧双手的主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说是男子，但他生的极美，若是除掉眉宇间的英气，这张脸生成女子，一定娇艳若滴，天香国色。

听到芩音这么说，他有些发愣，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稳定心绪，喝了一口身边早已备好的清茶，客气的对芩音说道：“芩姑姑稍等，奴才这就送去……”

芩音带领下，细公公端着成卷的桃花笺，俯首哈腰的入了月白楼。

夏妩上座着，此刻，她表情莫测。

芩音从众多卷中挑选了一卷桃花笺，呈给夏妩看，夏妩用指甲挑开几张，仔细看了看。

“我们殿下，素来讲究，来往信笺，都要用这种桃花笺。”夏妩说着，声音平稳而缓慢，“细公公巧手，为殿下造纸笺，许多年了吧。”

“回夏夫人。”细公公低着头，恭敬的极了，“奴才伺候殿下笔墨，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夏妩微微眯了眯眼，“也是一个轮还了。”

细公公依然恭敬的伏着身子，后背有些颤抖。

“殿下待你，可好？”

“回夏夫人，殿下宽仁待下，对奴才极好。”

夏妩看着细公公，语气逐渐变得严厉：“既然殿下不曾亏待你，那你为何要背叛殿下，成为惠妃的棋子？”

细公公眼睛一闭，噗通跪在地上，手中的桃花笺撒了一地。

“看这个样子。”夏妩寒若冰霜，看着跪倒在地上的细公公，“你承认了？”

“奴才，对不起殿下……”

夏妩见状，幽幽道来：“一年前，我入月白楼，基本将惠妃埋在殿下身边的种子处理掉了，而你，恐怕是近日才变节的吧。

细公公脑中闪过，都是一年前，夏妩入月白楼后，处理到的承乾殿中那一十八个细作的凌厉手腕。如今自己落入这个女人手中，全尸恐怕都留不得了吧。想到这里，虽然抱着必死决心，但还是吓得浑身颤抖。

“你不必害怕。”夏妩玩味的看着细公公，“惠妃买通你，看中的就是你能时常出入殿下身边，眼下她信任你，而你只要为我做一件事，我便能让你不死，甚至还能放你出宫，与家人团聚…”

与家人团聚…

听到这句话，细公公只觉得心口血气上涌…他微微一笑，来了，惠妃说的不错，半柱香见效，果然如此。

芩音看到细公公细微的表情，高声呼道：“不好！他服了毒！”

还未等大家反应，细公公喉中涌出一股鲜血，旋即倒地，抽搐几下便断了气。

殷红的鲜血，蜿蜒着流出来。地上的，桃花笺，被染成惊心动魄的血红色。

“夫人…这…”芩音看着脚下的尸体。

“罢了。”夏妩见怪不怪似的冷笑一声，“命该如此，怪不得他人。”

“只是，你不觉得奇怪吗？”

皇甫渊在内堂，目睹了全部经过，此刻，他缓步从碧箩屏风后走出来。地上的尸体横斜着，细公公的眼睛依然绝望的瞪的老大，似乎有未尽的心愿一般。皇甫渊看也不看，径直路过。

“殿下…”夏妩向皇甫渊行了个礼，“您指的是？”

皇甫渊坐下，看着躺下被血染红的桃花笺，他心中有点惋惜，并不是为了这个十二年来为自己做桃花笺的细公公，而是可惜了他呈上的这些桃花笺。当年他收细公公入承乾殿，看中的便是他一双造纸笺的巧手，这些年他用惯了细公公做的笺，如今再要寻人替他，实在麻烦……

皇甫渊平静如水的说道。“试问这世上，有谁会这样傻，放弃活的机会，而去寻求死呢……”

“殿下的意思是…”夏妩立刻明白了皇甫渊的话，“他不能做违逆惠妃的事，因为惠妃手上有挟制他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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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如画，晦明晦暗。

崇雀五华门，角楼之上。

扶烺看着贺都炊烟，心绪翻涌。她来的地方，虽然不及贺都繁华，但有亲人、有朋友，人情温暖，能抵御一切。

“高楼鼓角寒风寂，袅袅炊烟惹人愁……”

扶烺猛地转身，看到来人，蹙了蹙眉头：“四殿下…”

皇甫铎虽素衣轻袍，却掩不住骨子里的倨傲。

“最近扶烺公主经常来角落眺望，可是思乡心切了？”皇甫铎走到扶烺身边。

“殿下难不成在我身边安了眼睛而耳朵。”扶烺冷笑一声，“竟然会这样清楚知道我的动向。”

皇甫铎看着扶烺，露出一个伤感的笑容：“都是寥落人生，公主何必如此呢…”

扶烺顿时一愣，她的确不喜欢皇甫铎，从第一次见面便不喜欢。但眼下，他似乎真的能够通怀自己情感一般，让人欷歔。

皇甫铎见扶烺若有所思的模样，突然自嘲一样的笑了一声。

“笑什么？”扶烺不解的问道。

皇甫铎看着远方，动情的说道：“公主可知道，惠妃娘娘，并不是我的生母。”

扶烺心中有些吃惊，但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我的生母，是北疆莽族的一个普通牧羊女。”皇甫铎轻声道，“那年父皇御驾亲征北疆，路遇埋伏，被我生母所救，我的生母爱上了我的父皇，抛弃亲族，来到贺都，入了禁宫，生下了我

扶烺看着皇甫铎的侧影，不禁追问：“后来呢？”

“在禁宫中，她毫无权势，无依无靠，命如草芥，生下我之后，被人所害，从这角楼上纵身跃下……”皇甫铎声音平静如水，似乎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那年我六岁，就是在这里，我死死拉着母亲的裙裾，想要阻止她……可是她笑着告诉我，她并不是离开，而是归去…”

扶烺眼中有阑珊的光，仿佛能看到一个白衣飘飘的异族女子，此刻就站在这角楼上，与自己还年幼的孩儿告别的场景。要是怎样的绝望，才会让一个女子，放弃孩儿，不顾一切的，结束自己的生命……同样来自异族，同样背井离乡，同样的孤立无援，扶烺心中一酸，眼泪落了下来…

皇甫铎收拾心情，脸上恢复自若神情，甚至还有一丝嘲讽意味：“自打那之后，我便经常来这角楼…”

“你不怕，想起伤心事…”扶烺轻声问道。

“我就是要记着。”皇甫铎看着扶烺，“记着母亲的笑，记着母亲的血，记着母亲的不白之冤，记着那时的痛，记着害死母亲的人，用力记着一刻也不能相忘……”

“那个害死你母亲的人，是皇后？”扶烺大胆猜测。

皇甫铎突然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放在扶烺唇上，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犯禁的事，公主莫要揣测了。”

扶烺看着皇甫铎，突然觉得，他似乎没有先前那样讨厌了，反而因为背负重担而变得可怜起来。

回到处所，扶烺还在皇甫铎的故事里沉迷着，突然发现，桌案上又堆满了礼物。

其中一个非常精致的锦盒吸引了扶烺的注意，她打了开来，里面放置着一串迦南数珠，清香扑鼻，熠熠生辉。

“公主…这可真漂亮。”一旁的侍女不禁称赞。

扶烺将数珠拿在手中，看了一看，这十八颗数珠，模样各个相似，挑不出任何瑕疵。

侍女见扶烺爱不释手，忙逢迎道：“公主真是好福气，这七殿下日日往咱们处所送东西，又知道咱们北凉风俗，送来这样贴心贴意的礼物，可见真拿我们公主当宝贝了…”

扶烺露出满足笑容，起码知道，他心里是有自己的，这样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