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熙是被渐大的雨声给吵醒的。推开窗户,天空阴沉沉的,像是罩了层浓雾一般。她看了看时间,已经早上八点,房外传来微微的说话声。
这雨下了一天一夜,气温也降了一些。她简单地罩了件薄开衫,攥着桌上摆着的一次性牙刷和毛巾准备洗漱。刚打开房门便见着葛俊站在房外正准备敲她的门,手还停在半空。
“醒了?”
来熙还没刷牙,有些不好意思,便略微拉开了点距离,羞红了脸道,“嗯,雨声太大了。我们今天还回得去吗?”说着往洗漱间走去。
葛俊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道,“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回去的,明天我们都得上飞机。”
来熙点了点头,没再回答。
黄芳花拿着脸盆进来,来熙咬着牙刷含糊问道,“嫂子,郭哥又上班去啦?今儿这么大的雨,领导不给假的吗?”
黄芳花无奈地摇着头,“他们这行哪能说放假就放假的,一年四季天天都弄得灰头土脸的。昨天下了雨你没见着,平常他得去乡里走访登记流动户口,一趟下来连吃个饭嘴里都能吐出几口土渣子。”
对于黄芳花的无奈和心疼,来熙感同身受,顿时没了话语。葛俊站在屋门口,这雨水已经多次漫过门槛,昨晚舀水出去折腾了大半夜,没睡多久郭崇华便出了家门。这灰蒙蒙的天色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空气中夹杂着他隐隐的不安,这样大的雨势,总感觉要发生点什么。
整个上午屋内的人几乎没说过几句话,临近中午时门外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黄芳花以为郭崇华休息回家连忙迎了出去,没想到差点跟匆匆进门的来喜撞个满怀。
“哎呀哎呀,这雨太大了,我都看不清楚,没撞着你吧。”
黄芳花眼里满满的失落,却仍然急急地看向来喜身后,嘴里嘟囔着,“我没事,这怎么还没回来呢,饭都凉了。”
来喜见着女儿,抖了抖身上的雨水,从怀里掏出了一袋水果,塞到她手里,一边吩咐道,“你们今天要回去了,我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些都是自己种的,带着路上吃。等我能腾出手了,我去看你们。”
来熙触碰到父亲冰凉的掌心,心疼地为他哈气,“爸你怎么过来了?这雨天路滑太危险,下次不准这样了。”
“诶诶诶好嘞。”
葛俊给来喜倒了杯热茶,也瞧见了他眼里浓浓的担忧。来喜看着门外的大雨,幽幽说道,“四年前那场雨,就像今天一样,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黄芳花听了就更加坐立难安,这时远远地传来震天动地的声响。空气在这一瞬凝结,所有人面面相觑,来喜却面色乌青,眼神极度惊恐,像是发了疯一样地冲出了屋外,连雨衣也没有披。来熙被他疯狂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也不忍他被雨淋湿,便扯了件雨衣追了出去。
葛俊俊眉一拧,只能跟着来熙跑了出去,留下黄芳花在家里守着小安等郭崇华。
葛俊个子高,没几步便拦在了来喜面前。
“来叔,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雨声太大,葛俊扯着嗓子喊,将挣扎的来喜按在原地。来熙跟了上来,在他的帮助下把雨衣给来喜套上。来喜就像魔怔了一样,指着山脚他家的方向,语无伦次着,“四年前,泥石流!不行,我得回去,那声音,是那里!阿婉和康康还在家里!”
别看来喜年纪大腿脚不利索,毕竟这几年做惯了农活,挣扎起来力大如牛,葛俊随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这么一晃神,来喜便逃开了去,跌跌撞撞地往山脚的方向跑。葛俊打算劝来熙回郭崇华家等消息,可她怎么都不答应,他怕她落单迷了方向,只好护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尽力追着来喜的方向跑去。
在暴雨中跑了一阵,路便到了尽头。葛俊眸光一沉,这条路本是直通来喜的家,却被乱石拦了去路。没想到真的是泥石流,这里的山体塌方,只能爬上坍塌的乱石堆翻过去,才能到达山脚。
来喜早已开爬,缝隙里的碎沙石随着他的折腾纷纷落下,踩着完全没有着力点。葛俊毕竟受过训练,三两步爬了上去,将卡在半空的来喜父女拉了上去。
到了山脚,他们早已疲惫不堪。黏湿的鬓发贴在额前,雨衣已失去了作用,湿透了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狂风一吹来熙不免发起抖来。而更让她瑟缩的是眼前杂乱不堪的场景,山脚下的几处房屋被乱石砸塌,早已都面目全非只剩一片废墟。
暴雨没有停止的迹象,地上的雨水被塌方的山体沙石混成了泥浆,显得一切都是那么狼藉。来喜几乎崩溃大喊,拖着哆哆嗦嗦的残腿往家里的废墟连滚带爬地跑去,趴在乱石上便开始挖,还一边喊着,“阿婉!阿婉!康康!康康!能听到我说话吗?你们不能有事,你们不能有事!哪里有铁锹,棍子呢?挖不动啊!!怎么办怎么办!”
来喜试图搬动砸在地上的大石块,嘴角发青,手指也磨出了血,身上腿上全是泥渍。来熙忍着眼里的温热,跑到父亲身边帮他推石头。葛俊从废墟里捡了块外露的木板将一些散落的碎石挖开,清理出一小片空地,看位置像是厨房。一般而言,现在正值午饭时间,农家一般会在厨房吃饭。他对着缝隙里喊,“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听见的话敲一敲身边的东西,让我知道你的情况!”
来喜见葛俊这儿似乎有门儿,便赶了过来跟着他喊。可等了半天也不见碎石下有什么声响,葛俊的神色越发难看,来喜也瘫在了地上,原本浑浊的老眼再次盈满泪水。
天际突然炸响一道惊雷,废墟边上有道被压在乱石下的木门倒了下来,门后狭小的空间里躲着两个惊魂未定的人。来熙第一次见到这位善良温柔的阿婉,她比来熙想象中长得要更娟秀些,小巧的鹅蛋脸上此刻布满了惊惶,失神地看着他们的方向瑟瑟发抖。而她的怀里,紧紧地裹着同样失措的康康。来喜欣喜地从地上爬起,已露出脚趾的破鞋被地上的碎石磨得没了底。他顾不上脚底的疼痛,将他们母子俩拉了出来抱在怀里。
来熙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们劫后余生的重逢,心中初初的欣喜消失不见,悲哀之情残忍地划开了她跳动的心。在这里,天地间茫茫的雨声将她和父亲之间生生隔开,这样看起来,她倒像是被人抛弃了的孩子,孤单又无助。
雨水变得冰冷刺骨,她泪眼涟涟,全然没了知觉。葛俊握紧双拳,有些心疼地将她护在怀里。他胸腔里的跳动那么有力,来熙将脸埋在他的胸前感受那包容的温暖,使得她不再觉得自己是孤单一人。
“父母情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什么事都割舍不了。你不要太难过,你在来叔的心里,一定比任何人都重要。”
来熙顿了顿,默默地点了点头。可以相信吗?也许她宁可相信,有人说过,相信会比较幸福。
这时葛俊口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一看是谢斌打来。他接起电话道,“我今天会尽量回去的,带着一个学生。”
“不是的老大!”听那隆隆的雨声,谢斌的话也变得有些模糊,想来他也在户外。“s县发生了特大泥石流和大规模的塌方,k市警力不够,你的老上司给h市去了急电,上头要求我们立刻加入当地的救援分队,现在我们在去s县的路上。”
葛俊在心里默默记下他们要去的方向,正准备挂电话,没想到谢斌迟疑了一会儿,说道,“老大……”
久久没了下文,葛俊看着怀里抽泣的来熙,一时间有些烦躁,吼了一声,“有话就说!”
“刚才我们收到消息,已经有一个分队赶到塌方的农居点进行救援,但现场出了意外,滚石埋住了几名救援队员,其中,有郭哥的名字。”
手中的手机滑落在地上摔成两半,来熙愣愣地感受到葛俊身体瞬间的坚硬和冰凉。几乎是下一刻,他转身朝谢斌所说的方向跑去,来熙断断续续地听到刚才的对话,虽听得不真切,却知道事情必然很严重。她捡起葛俊的手机,匆匆地跟来喜交待了几句便使尽了力气跟在飞奔的葛俊身后。
雨水几次模糊了她的眼,来熙不知道跑了多久,一路上乱石挡道,她的衣服裤子都被突起的石头尖儿划破了一道道痕,隐隐能看到皮肤上细细的血丝。葛俊跑得快,她也几乎不敢休息,路上被乱石绊倒了几次,满脸都是泥水,她也顾不上擦,生怕一错过便失去了他的方向,只好咬了牙紧紧地跟着。
终于在她倒下之前,他们跑到了一处农居点废墟。现场很热闹,起重机医疗队临时帐篷都已到位,几个穿着荧光背心的人正指挥着挖掘机进行救援,还有搜救犬在石头堆上探查生命迹象。
葛俊跟他们耳语了几句便肃杀地站在废墟边一言不发。来熙默默地跟上前,将手机交在他手里。“手机进水了,估计得修了才能用。”
他一路狂奔竟没察觉到来熙跟在了后面,此时看着她手臂上深深浅浅的伤痕,还有脸上深深浅浅的泥印子,心底生出了一丝心疼,“你怎么跟来了?雨下得这么大,回头你得生病,赶紧到帐篷里去。”
来熙盯着他眉间的忧愁,知道他在担心郭哥,本想安慰两声,没想着被他不由分说就拉着往临时帐篷去。
正走在半道上,几声喇叭声在废墟上的大石后响起。挖掘机是从附近的农居点临时调用的,从另一个方向来,此刻废墟通往k市的山路被巨石堆拦着,挖掘机还在清理,对面的车子过不来。没多久,几名穿着作战服的特警三两下从石堆上翻了过来,气还没喘匀,另一处还未挖掘的废墟上传来凌厉的狗叫声。
葛俊察觉一丝异样,却眼见挖掘机数量有限,路况不好临时过不去,他也顾不上和谢斌说话,便转身赶到几条狗围绕的地方,徒手挖了起来。
“老大!我们也来帮忙!”谢斌带着人帮葛俊清理废墟,来熙闻言也跟了上去。这阵势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连医生和护士都跟在边上清理一些碎石。
挖掘机在废墟上开出了一条道,来到众人清理的废墟边进行救援。随着一声声沉闷的碎石流动的声响,一只沾满了泥土的人手露了出来。众人欣喜,上面的大石已被移开,葛俊担心挖掘机会伤到郭哥,便吩咐挖掘机停止,自己徒手将郭崇华挖了出来。
医生和护士一拥而上,将人抬上担架抬进了临时帐篷。帐篷不大,葛俊站在帐篷外,为医护人员腾出救助的空间。可经过一系列迅速有效的急救,郭崇华已然没有任何生命气息。他眼睁睁地看着白布盖在郭崇华坚毅的脸上,心中悲恸,竟没克制住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老大……”谢斌见看惯了生死的葛俊这样悲戚地跪在大雨中,不免悲从中来,话语也哽咽起来。特警队员在帐篷外默然,这无声的祭奠,更让来熙动容。
郭崇华那粗犷的声音和憨厚的笑声仍在她脑中回旋,可世事瞬息万变,她再也看不到黄芳花说的那张为人民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布满灰尘的脸。这短短一天的接触都让她因郭崇华的离世而心中悲痛不已,更不用说待他如长兄的葛俊。
她想起了刚才葛俊温暖的怀抱,便心下一动,跪在了他的身前,紧紧搂住他精壮的腰身,希望他能从她这儿汲取到一丝丝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