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面貌看起来粗犷,实则情商极高,洞察世事,进来看着李茂摆弄强弓,另一只手翻转着一支羽箭,识趣的没有开口说话。
从征伐西夏相识,战阵培养出的手足之情,虽然不到三年时间,但鲁达对李茂很多习惯了如指掌。
比如看到神情专注的李茂,他知道李茂应该有心事,还是难以开口那种。
“智深,还记得我说过在清河县遇袭的那次吗?庞万春的箭术非常了得,有小养由基之称,我能从他箭下活命,多亏了雷横和冯癞痢哥哥。”
鲁达对自己的箭术颇为自傲,“庞万春只是依仗神臂弓而已,与我相比肯定差了不止一筹,说到箭术,我倒是不如心月的兄长,同样一把弓,我不如他那么快能找到射箭的感觉,但说到拉强弓,我们倒是略逊韩良臣一筹。”
韩世忠能拉五石弓,穿金裂甲不在话下。
但李茂不能把射杀朱勔的活交给韩世忠,同样是如同手足的兄弟,但亲疏始终差那么一层。
李茂把手里的羽箭递给鲁达,鲁达接过来一看,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这是不是太明显了?王庆没这么招摇吧?”
羽箭上有一个明显的印记,表明这是淮西王庆的箭,鲁达将箭镞在衣衫上蹭了蹭,“大郎要除掉朱勔?一支箭不太够。”
李茂笑了,发自内心的欣慰,有些话不用说的清楚明白,彼此就能明了,这种滋味非常不错。
随后李茂就笑不出来了。
鲁达略恼的看着李茂,语气带着抱怨道:“大郎不够敞亮爽快,杀朱勔,小事尔,大事反倒与孙佛儿和朱武叙说,我的嘴巴很牢靠的。”
李茂握紧拳头又松开,脸有点僵,“哥哥知道?孙定和朱武的嘴巴很牢啊!”
鲁达撇撇嘴。
“我在老种经略相公麾下从军,做到关西五路廉访
使,在小种经略手下也做了一段时间的提辖官,小半辈子都在军中厮混,别的东西我不懂,打仗天生就会,大郎连中三元是天下闻名的状元郎,但大半心思却围绕兵权,一手将唃厮啰人和党项羌人变成私兵,再看不出成色,那就是我眼瞎了,其实不但是我,韩良臣等人也心里有数,只是大郎不说,没人把话挑明而已。”
李茂嘴巴微张,欲言又止,这话真的没法说。
难道告诉鲁达等人,我吃着赵家的俸禄,天天想着造赵家的反?在常人眼中绝对是个疯子吧!
鲁达把羽箭放好,继续说道:“林冲和武松去了梁山,乔冽和徐宁在河北,淮西贼匪中应该也有大郎的暗子,大郎当真好气魄,就是对自己人遮遮掩掩,不爽快。”
“这是掉脑袋的勾当,而且我没有说服所有人的理由,杀朱勔涉及到私仇,大家能理解,甚至同仇敌忾,但…”
鲁达哈哈一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黄袍加身的
勾当,别人做的,我们就做不得?不管大郎是怎么想的,都要算我一个。”
李茂发现鲁达比自己还积极,很多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他没法说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以很没有说服力。
反倒不如鲁达这般想的念头通达,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怕是被极度压抑的大宋武将们心底最深处的嘶吼吧!
没有发生的靖康耻,无法充当凝聚力的粘合剂,这也是李茂充满无力感的地方。
所以他小心翼翼,除了孙定和朱武,连最亲近的女人都没有吐露半个字。
但鲁达的话让他茅塞顿开,好像放下了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
一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就够了,根本没有必要上升到国仇家恨,个人的野望才是最强劲,最原始的驱动力。
“大郎是文臣,虽然兼武职征伐西夏,却没有真的
在禁军,厢军中厮混,无法体会其中的憋屈,我十几岁从军,不敢说身经百战,却也披创数十处,蒙老种经略相公看重,二十几岁就做到了廉访使,提辖官,按理说也是小有成就,多少算是个官儿。”
鲁达顿了顿,自嘲般继续说道:“有一年西夏南下打秋风,我带着三百人马守在县城,面对的是数千党项骑兵,那一战毫无胜算,但上到知县,下到主薄,只想着让我拖住党项骑兵,给他们逃跑留出时间,大郎可知那主薄是怎么跟我说的吗?若是能拖住党项骑兵,他认我做干儿子,我堂堂一个关西五路廉访使,比那主薄还年长几岁,他竟然这样说,还做出一副我捡了大便宜的表情,大郎可知我那时掌心攥出血,才压住一刀宰了那厮的杀机吗!”
这不是鲁达一个人的遭遇,而是大宋武将普遍的待遇。
以文御武瞎指挥已经被彻底玩坏了,枢密使曹彬在街上遇到文官,无论大小次次避让,这样也避免不了文官对武人的不信任。
这种不信任达到了什么程度?从狄青的遭遇就能窥见一斑。
狄青征战西北,平定南方叛乱,以赫赫战功做到枢密副使,枢密使,堪称武将最顶格的待遇。
有一次狄青家的仆从在院子里烧纸钱祭奠先人,流传出去变成了狄青家中冒金光,着实把一干文官吓的不轻。
因为杨坚没当皇帝前也有传言其家中冒金光,这是祥瑞。
偏偏第二天狄青穿着米黄的衣衫去相国寺上香,被人说是身着明黄,家里的狗还生了犄角,状若麒麟。
这又是祥瑞,狄青很快被扣了一顶想要谋反的帽子。
当时宋仁宗已经病重,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想法,直接将狄青罢官,弄到陈州看管起来。
狄青甚至都不知道为何祸从天降,听到传言后大感荒唐,去找宰相文彦博理论,鸣不平。
文彦博很敞亮,直接告诉狄青没别的原因,就是怀
疑你想造反,因为你是武将出身,他们信不过,把狄青气的险些吐血。
狄青倍受猜忌郁郁而终,但是死后极尽荣光,因为一个死人不再有威胁,礼遇和推崇怎么样都可以。
所以被追赠为中书令,谥号武襄,狄青死后有知,怕是会更觉荒唐。
崇文抑武,猜忌压制,是宋朝对武将一以贯之的策略,李茂对这一点十分理解。
因为五代十国那些皇帝都是从武将爬到了皇帝的位置,包括结束五代十国战乱的赵匡胤。
活生生的例子不远,谁还敢信任武人?
听完鲁达的讲述,脑海中闪过狄青的事迹,李茂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