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焉一番苦劝,反倒点燃天子中烧的怒火。近乎赌气般地探出身,刘宏杀气腾腾地说:“大将军若感到忌惮,就送大将军回南阳养老。三公九卿要是觉得受到威胁,就请他们一并辞官回乡。太常以为如何?”
“陛下,容臣斗胆问一句。就算他们真的离开,你准备用谁去填补满朝的空缺?中常侍吗?他们当真明白该如何治理国家?他们当真清楚怎样去训练兵卒?还是他们可以替陛下征讨乱民?他们不能,他们全都不能!”
重重伏拜,等到刘焉再抬起头时,已经是泪流满面:“还望陛下三思啊!”
“太常,朕的太常…忠臣,果然是忠臣呀。呵呵。”几声萧索的冷笑,刘宏嘲讽的不是热泪满眶的刘焉,他只是在笑自己。更确切点说,他在嘲笑大汉天子。
曾几何时,是朕即国家。遥想先汉时,天子权威是如何之浩荡,单看孝武皇帝废黜陈阿娇是多么轻而易举足可窥见一二。
短短三百年,汉家天子的威严何以沦丧至斯?这难道仅仅是刘秀苗裔们登基时,普遍年幼就能一言以蔽之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
如今皇帝权柄衰弱之根源,或许都要从光武皇帝重建汉家社稷时,吸取前汉的教训,对汉家旧日制度的大刀阔斧改革谈起。因为正是刘秀当年诸多得意之笔,给未来的子孙们埋下无数祸根。
就似光武皇帝以天子尚书,取代三公决策,进而完成个人的集权。然而自他驾崩,外戚藉由便利长期把持尚书台,导致器与名的争夺,天子是屡屡位居下风。
亦如冗员问题的突出,促成光武皇帝重新划分公卿职权。通过诸如司农统合国家财政与皇室财政、下放曾经统一管辖的盐铁之权等措施,刘秀顺利完成对朝廷官员的精简。
然而与降低每岁养官支出对应的,则是皇室再无私库,也是地方世族借助垄断州郡盐铁,迅速膨胀成一个个庞然大物。
甚至就连居重驭轻的战略,亦是带来不少负面结果。
随着光武皇帝不断裁撤各地军队,中央禁军完成对州郡的压倒性优势。但地方兵源不继的直接后果,就是每逢战事,雒阳的戍卫部队总需要出击驰援。
似这般状况,不但造成京师长期处在空虚状态,也令担负京师防务的北军,无法时刻由皇帝信任之人掌握。
正是由于皇帝的权威遭到内廷、外庭以及地方的重重挤压,才导致身为汉室宗亲的刘焉,纵然愿意倒向刘宏,却也不敢替壮年的天子充当马前卒。
亦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昔年刘宏才会在诛族定策之臣,手中掌握兵权之际,迫不及待地悍然发动第二次党锢。作为天子,他理所应当地想要夺回失去的权柄,进而口出成宪。
排除异己,卖官鬻爵。那些年,刘宏用无数为人不齿的手段,威压尚书台,继而在外庭与地方不断掺上泥沙。
但是他自以为一举数得的行径,却也埋下无穷的贻害。只是数年罢,买官的泥沙们闹得是海内沸腾,由是引发九州分崩离析的黄巾之乱。
蛾贼点燃的战火肆虐中原,三路兵锋势如破竹直指中原,搅乱刘宏清洗的步伐。惊慌失措之余,他意识到平叛堪乱剿贼需要的是真材实料,由是他在启用皇甫嵩、卢植等人之余,心有不甘地解除党锢。
只是当天子无法频繁祭出屠刀时,攻守异位的士林怎甘维持现状?在外庭的倾力支持中,何进迅速完成对尚书台的控制。刘宏十数年的努力,也一朝功亏一篑。
一通乱砸,发泄完堆积的负面情绪。接受现实的刘宏摇摇头,索然无味道:“罢,罢,朕等得起,等得起…太常回去代朕告诉大将军,朕意,封皇甫嵩为都乡侯迁荡寇中郎将,封朱儁为西乡侯迁镇贼中郎将。烦请大将军明日上表吧。”
就算京师戍卫当真无法信任,完全控制着宫廷禁卫与宫城近卫的刘宏,依旧有着自保之力。
因而施恩皇甫嵩、朱儁,更似是有备无患罢。反倒是若因此事与各方争夺不休,令蛾贼渔翁得利,才是最糟糕的发展。
但想通归想通,刘宏始终心存着芥蒂。就在刘焉起身欲走时,想起刚刚宦官说的两个名字,天子灵光乍现地喊住他的太常,道:“朕闻曹操、荀彧,俱与宦官有着莫大的渊源,有诸?”
刘宏没来由的提问,有些发蒙的刘焉只能如实回答:“回禀陛下,确有其事。”他与曹操、荀彧都不算熟悉,但总归还是听说过:“曹操之父,乃是大鸿胪曹嵩,曹嵩则是已故中常侍曹腾的养子。
至于荀彧,其妻是已故中常侍唐衡之女。臣犹记得昔日荀绲与唐衡结亲,朝野多有荀绲慕势之讥。”
刘宏点点头,又问:“荀彧与其妻,感情如何?”
“传闻两人感情甚笃。”刘焉拼命回忆一阵,道。
“宦官之孙,宦官之婿。呵呵,难怪混迹一起。”打趣地说着,刘宏已经爬起:“这样吧,太常替朕试着说服大将军,就说骑都尉曹操亲斩贼酋波才,又随朱儁纵横中州,劳苦而功高。朕欲颁诏委其出任济南相。”
几乎是将北军拱手相让,刘宏当然要换回些东西,他选择的是曹操与荀彧的感激。两人与宦官联系匪浅,算是符合刘宏用人的选择。
至于何以是济南相,则完全是刘宏顺着灵光想出的——他记得荀彧之父,就是世人讥讽的荀绲,就曾出任过济南相。
“臣遵旨。”远离雒阳的济南相,何进不会在意,刘焉当然也没必要触皇帝的霉头。
略是思索,刘焉忽然想起一人,或许皇帝用得着,由是开口道:“臣还记得皇甫嵩表中曾言,凉人贾诩有献策之功,陛下或许…”
“凉人…皇甫嵩倒是内举不避亲,交让大将军去定夺吧。”刘宏虽在刚才言辞凿凿,怒斥宦官带回的消息俱是虚假。然而众口铄金,他心中就真没对皇甫嵩生出半点疑窦?既然起疑,他又如何会给皇甫嵩结党的机会?
不但他不会,想来同样能够听到这些传闻的何进,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