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杨林同梅朵儿告别,一转身碰上郑光明。
郑光明同胡杨林是乡友,现在是夜大同学。
郑光明是一个短粗胖,金鱼眼,秤砣鼻子,鲤鱼嘴,留着披肩长发,戴了一付镀了一层水银的墨镜,穿着西装和花格喇叭裤,寒风吹拂下,好似飘飘欲飞的反弹琵琶的唐朝胖飞仙。
郑光明目光越过胡杨林,望着梅朵儿的背影,笑嘻嘻问道:“胡司令,你当领导的也泡蘑菇开病假?要么就是来泡马子?肯定是!这马子挺来劲?!”
胡杨林不好意思地笑道:“没影的事,别瞎扯!我前几天喝多了,住几天院,求她帮忙开几天病假......这一向没见你,干什么去了?”
郑光明四下看看,鬼鬼祟祟地凑到胡杨林的耳朵上,悄声说:“哥们倒腾走私表去了,特来钱!到宁夏同心县弄点发菜,去广州换些走私电子表回来卖,比上班来劲多了。跑一趟,闹好了,顶咱们干一年的。想不想去?想去,就开上二十天或者一个月的病假,跟哥们走一趟。包你赚一笔大钱!”
“不成。我得上班。”胡杨林摇头说:“再说,夜大的课程也不能落下。到时拿不到文凭,白费劲了。我说光明,你是怎么回事,不学习不要文凭了?你当初不是嚷嚷说,改变命运,得靠知识嘛。”
“拉鸡/巴倒吧!此一时彼一时。去年的日历翻不得。过期的肉票用不成。”郑光明不屑地哂笑道:“上班能挣几个鸟钱?好汉不挣有数的钱!上班挣的那两吊半钱,还不够打壶醋的。学习更是瞎扯蛋!你没听人说,学会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有好爸爸,还不如自己有钱花。这年头儿,干啥也不如挣钱......”
“嗨!哥俩说啥呢?说的这么热乎,是商量着泡病假吧?开出来没有?开不出来跟哥们说。哥们医院里有人......”
一个年近三十的青年,热情洋溢地嚷嚷着过来。
此人浓眉大眼、英俊潇洒。戴一顶黄的确良军帽,车轴般壮实的身体上,穿件红皮夹克,大敞着怀,豪迈洒脱。
“啊,是宋哥。宋哥,林子,你们不认识吧?这是宋君宝宋哥,065厂的。当年也是咱乌山大有名气的人物,外号小地主。宋哥,这是胡杨林,下乡时一个屋里混过几年。能文能武,最有桃花运......”
没等郑光明介绍完,宋君宝便握住胡杨林的手,边用力摇边上下打量他。
胡杨林一米七五的个头,健美的身体上,穿套洗得发白的蓝色绒线运动衣,白色回力鞋已经露出毛边,一条银灰色毛线围脖,托起他桀骜不驯的头。
这是一身体育老师加贫寒知识分子的打扮,朴素却不寒碜。
宋君宝用力摇晃胡杨林的手,大眼睛里流趟出欣赏的光芒,爽快地说:“兄弟,见面就是缘分。走,喝酒去,哥哥请客!”
郑光明拍手叫好:“好!有些日子没见了,是得喝两杯乐呵乐呵。喝酒去。宋哥、林子,咱们去哪?”
宋君宝笑道:“就乌山这个鳖地上,你说还能去哪?常来呗!”
胡杨林欲推辞,没等他说话,宋君宝便挽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拖上就走,边走边说:“兄弟,不瞒你说,哥哥一看你就是个人物,不由自主地喜欢。给哥哥个面子,去喝几杯。”
郑光明嘻嘻哈哈笑着,不无酸意地说:“宋哥,行啊!这些年没白混,眼光够毒!你不知道,林子和白桦树,被夜大同学并称为乌山双雄,誉为当代瑜亮,是全校女生的大众情人,白马王子......”
“别瞎扯......”胡杨林讪笑着不由自主跟宋郑二人走了。
乌山人就是这样。王八瞅绿豆――对眼了,天大的事丢开,先去喝个汗透、心透、感情透。然后再说事。
在乌山人眼里,不会喝酒,就不是男人。
不喝酒,乌山人是吃冰棍拉冰棍――没(化)话。三杯酒下肚后,才拍胸跺脚掏心窝子。
这时,乌山还是个没有发育成熟的小姑娘。这是在万古荒原上,平地拔起的一座早期移民城市。
托起这座新兴工业城市的人,多是当年响应支援大西北的号召,从全国各地赶来的。
人员来自五湖四海,言语南腔北调。
正统方言,以东北味的普通话为主。山东、河南、当地话为辅助。
除去说当地话的,说什么话的人都不归市政府管。
全是中央直属企业,随便哪个单位拉出个头头脑脑,就跟市长平起平坐。
因此,乌山人特牛!看省城人民,都是用下眼角看。
第一任市长说,要把这里建设成大西北的香港,否则死不瞑目......
因此,也有人管乌山叫赛香港。说是要赛香港,实在没法跟香港赛。
丁字型的街道,一眼望到头,丁字脚上一个小百货,丁字脖上一个大百货,中间一座广场,旁边一座影剧院,两个饭馆一回一汉都叫东风。
除去书店粮店菜店副食店等各单位共用外,医院、学校、托儿所都是一家一套。
市属最高的建筑,是丁字头上的三层小楼,市委市府两家合用。
最值得夸耀的东西,是为抵挡大漠风沙而种植的白杨树。
自六十年代开始,到八十年代初的二十年里,乌山人像条巨大的蚕,把自已化做白杨林,将荒漠视作桑叶,一口一口一步一步地蚕食掉。
一片片挺拔参天银辉闪闪的白杨树,一棵棵长了眼睛似的白杨树,同乌山市融为一体。
常来酒馆,是乌山最早的个体酒馆之一。
就在一片白杨林里。几间民房,扒开临街后门,摆上几张桌子,顺了几条板凳,便成了酒馆。卫生什么的,根本谈不上。
就这,在乌山人眼里,也是一个有名的去处了。
三人一进门,宋君宝就乐呵呵地吆喝:“广林大爷,大块牛肉切个三五斤,好酒只管筛来!”
老板常麻子六十岁左右,小时侯出天花,留下了满天星的麻子,被人送号常广林。
他笑着迎上:“怎么,哥几个把我这当景阳岗了?牛肉还没烂,猪手倒是刚刚出锅,还烫手哩,要不要来点?”
宋君宝爽快地应道:“猪手就猪手,先来上四五斤。还有,广林大爷,你再给咱们来盘花生米,来上两碟小咸菜。一会牛肉熟了,你再给咱们烩个牛肉。酒嘛,先来两瓶驼城白,不够了再要。”
常麻子应道:“好嘞。你们进里屋,里屋安静些。”
常麻子说着话,看见了后面的胡杨林,乐了,嘲笑道:“呵,我说爷们,又来了?你这是轻伤不下火线啊,还是发扬我军连续作战的优良作风?”
胡杨林赧然没言语。宋君宝接过去问:“怎么,前儿喝伤了?”
常麻子笑道:“岂止是喝伤!宋爷们,你是没见那个吓人劲,整个人跟疯子一样,抢酒喝......好家伙,差点儿没把小命搭上。医院的人说,要不是我送他去医院去的及时,轻者是个胃出血,重者就得去鬼头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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