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读的高中实在算不上出众,家乡是一座小城,只有三个高中,人们都知道这所高中是其中最坏的。“坏”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也就说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好坏,而是指在三所高中里,论师资实力、学生优劣、校园规模它排名倒数。然而真在那里就读,事实上也还凑合得过去。
我高一时通过一个朋友的关系认识了一个女孩。当时朋友拉着我去汽车站,说要等一个人。正是盛夏的正午,我和朋友脱下了松垮垮的校服,买来冒冷气儿的橘子味汽水,蹲在汽车站的护栏旁,拿手里的汽水瓶轻轻敲击涂上黄漆的金属护栏。
太阳很毒,吃了半个多小时的尾气后,我有些烦躁,嘴里开始抱怨朋友,而他却闷头不响地盯着只停了三辆空车的汽车站。
忽然间一辆脏兮兮的长途汽车从汽车站后门开了进来,在宽敞的露天水泥地里打了半个弯,拖着弧形的黑气停在了我们附近。
朋友站直了身子,我也蹦了起来,眼睛盯着敞开的车门。下车的人陆续消失无踪,最后出来的几个人里,有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裙的女孩,眼睛在人群中寻寻觅觅。
朋友招了招手,女孩瞪了他一眼,我们赶紧上前去抗甩下车的行李。
她的行李实在多的过分了,行李箱宛如准备过冬的花栗鼠塞得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女孩笑盈盈地将我们的汽水瓶还给了杂货铺的老板,转身挤到了我和朋友中间,甩着胳膊大大咧咧地踏步在发烫的混凝土路面上,我们一左一右俨然是她忠实的男佣。
我们转乘直达学校所在小镇的中途汽车。去学校的路是一段蜿蜒的山间公路,两旁长满笔挺挺的桦树,山坡上的山毛榉和针叶松在风中掀起一阵阵浪涛般的声音。阳光肆无忌惮地洒落周遭,将盛夏的热情传递到所有人的身上。
司机在满车的沉默中,独自悠然自得的哼着歌。
我们仨坐在车尾的座位上,我靠着窗,为克服晕车症状将车窗大打开,在风中吹得晕头转向,好歹没有吐出来。这辆脏兮兮的中途汽车的内部,充斥着一股熏染了多年的尾气味。女孩和朋友一开始兴致勃勃的聊天,最后说累了,两人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腔,我也掺和着聊了一会儿,知道了女孩的名字,她叫“邓雯雯”。
最后的二十多分钟路程里,他们俩磕着眼皮都睡着了,两颗脑袋分别倒向两边,我挪了挪屁股,避开朋友眼看要靠在我肩头的脑袋。
作为高一的新生,对这所学校我们各自有不同的看法,对于新鲜的高中生活也有不同的态度。高一有一种普遍的氛围,那就是对学生会的向往。朋友和邓雯雯分别参加了学生会的纪检部和生活部,居然都当上了副部长,每天挂着一张令旁人羡慕的红色身份牌。
而我只参加了图书馆的书籍志愿整理,原因无他,因为可以享受每次借两本书的特权。
邓雯雯是外省来的,因为爸妈在当地打工的原因,所以远赴千里跑到这座小城里读高中。她一学期才回外省老家一次。每逢周末也不会去爸妈那里住,通常三天月假里才会回去。
到月假的时候,就轮到我和朋友两人上场了,我实在弄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带那么多东西回去,有一次甚至让朋友捧着一盆小仙人球,可惜半路上被朋友“不小心”丢掉了。她走路的时候很文静,声音细细柔柔,我们则一左一右在她身畔,不停的东扯西聊,俨然我们真的成了尽职尽责的好男佣。
夏天悄悄过去,秋天带着余热的风吹拂着街边的梧桐。从高中到汽车站的必经之路上,有一条被称为梧桐巷的街道,街边长着几十年树龄的梧桐,长满树洞和瘤疤的梧桐舒展开金色的叶子,虚掩着街道的上空,白云悠悠过往。
一个学期里,我们来往陪着邓雯雯走过那条梧桐巷不下十次,有时她会带家里的小吃给我们,有时我们会花几个小时陪她在繁华的夜市里逛街,然后帮她拦下一辆长途的士,将她和她的行李送回家。
那段时间里,她和朋友的关系越发亲密了。有一次朋友和我私下里谈论,我说她的眼睛就好像深谷里的小湖一样清澈。朋友醉醺醺的笑了笑,说她已经有心上人了。
我于是不再说什么,闷头喝着啤酒,在落雨的夜市里,和朋友一起静静听着街上滂沱的雨声。
我沉迷在图书馆的藏书里,成绩只能算是凑合,只有作文时常得高分。语文老师于是推荐我加入一个文学社,叫微末。我礼貌地笑了笑打算拒绝,她诚恳地盯着我的眼睛说:“这个文学社不归学校管辖,是学生自办的,他们准备合作创办一期杂志。”
没想到邓雯雯也加入了微末文学社,在qq群里我发现了好多熟人,都是高一的新生。大家对杂志的讨论热火朝天,要求每人至少写一篇稿子备用。我点开了邓雯雯的私聊,问她:“原来你早就加入了呀。”
她回道:“嗯……本来想邀你也加入的,我知道你也喜欢看书,可是平常他也在,我单独邀请你不太好。”
邓雯雯口中的“他”当然是指我的朋友,他是压根和文艺沾不上边的人。可是不认识的人会觉得他比谁都文艺,比如他抽烟时喜欢目眺远方,旁人看来觉得他特别忧郁。然而他事实上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
有了文学社的关系,我和邓雯雯的交流比以前多了一些。我知道自己不太善于交际,邓雯雯其实也有那么一点儿,可她渴望交更多的朋友,而我却满足于三个人的小圈子,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她说不了解我的人会觉得我冷漠,说我实际上对人很好,应该尝试着多交朋友。
“你现在有了这么多朋友,真的快乐么?”
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可是盯着她投来的眼神,那么执着而真诚,可是眼底却好像有透明的雾涌动。我知道她和我是同一类人,至少在我看来。我们这类人的孤独,从来不是交很多朋友就可以消除的。
我说了,有了朋友和她,我就不会孤独。
邓雯雯在我的问话中愣住了,她低下了头,似乎在盯着自己的脚尖,过儿一会儿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