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花溅离泪 一
作者:慕易壮壮      更新:2019-10-19 17:32      字数:5348

七虎帮总坛内并没留存汉族女子的衣裳,紫宸挑了件红纱镶边的蒙古裙子,头插玉钗,耳束金环,面似西子,神如牡丹。阿浪听了她的声音,立刻披衣跨出,那时眼前一副姣好容颜,兼有晴空白云与之交汇,唯叹万物之美,心爽无匹。

紫宸莞尔问道:“甚么事这么高兴呢?”阿浪想说她这一身打扮当真好看,话到嘴边,顿感唐突,转而答道:“帕都兄洗脱了冤屈,我又找到了三叔,俗语有云,福无双至。今日倒要改改了……”紫宸问道:“改成甚么?”阿浪想了想,笑道:“改成好事成双。”自知颇为牵强。

紫宸摇了摇头,说道:“改得不好。依我看,就改作,有志之人,祸不多行。昔日楚霸王率军迎战秦将章邯,破釜沉舟,一鼓作气。有志者事竟成,说的就是像楚霸王一样,遇着祸事无所躲避,总是迎难而上的人,历经艰险后,终于有驱当祸事的本领。”阿浪赞道:“引经据典,旧事新说,比我改的好得多,我记住这句话了,有志之人,祸不多行。”

紫宸点了点头,催他快去洗漱,顺带将白慕阳离开的消息告诉了他。阿浪洗漱完后,长叹一声:“唉,我虽与白大侠没甚交情,念在他是帮主的同门师弟,帕都兄又唤他为师叔,况且若非他恰好截获了那封信,情势就对七虎帮大大不利了。倒该与他喝几杯才是。”紫宸道:“那位白大侠冷酷之中却甚有情,准是确信库库帮主身亡的消息,决意早点离开,省得触景伤情。”阿浪点了点头,紫宸又问:“他为何不留下来协助你三叔和帕都找出杀害帮主的真凶呢?”阿浪道:“兴许他有其他事情要办。你记不记得在昭阳大叔家那夜,他身边可有许多喽啰,那些小喽啰说不定还指望他带着去谋些生计呢。”紫宸瞧了四下无人,低声问阿浪道:“白大侠来去无踪,走就走吧,大伙昨日已好好谢过他了。我私下问你,你觉得怯敦和阿鲁是杀害帮主的凶手么?”阿浪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哎呀”大叫道:“不好!有个重要线索忘了告诉三叔了。”他口中的线索是指发现了怯敦房里那本罗汉神掌秘笈的奥义,原来罗汉神掌每招每式都须左右手互动,因此就算怯敦不是个左撇子,他为了练就罗汉神掌,不消等到十八式,只要到第三、第四式,左手之功已能同右手之力相较高下。阿浪将此事详细对紫宸说了,紫宸更加确信,杀害库库的人正是怯敦。“但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何帮主非得离开总坛,还接受了神秘人的邀约到了大青山附近?”阿浪似在发问,亦如自问。

紫宸亦知库库遗书的内容,帕都曾说,库库知道有人与外敌串通,企图侵吞七虎帮,他为了查明真相,才独自到了漠南,后来才在野丘遇害,死因是被一个惯用左手的人重击数掌。紫宸在院子里踱步思量,欲将其中紧要关节想个明白。阿浪忽道:“对了对了,帕都曾因丢失令牌被帮主训斥……会不会,帮主要他去办的事,就是找出叛徒的事?”紫宸接他话道:“因为帕都堂主无法调用本堂亲信,帮主最信任的人又是他,所以帮主只好亲自去查明真相?帮主说的与外敌串通的人,就是怯敦和阿鲁,而那个外敌,就是护龙山庄……”

阿浪拍手叫道:“如此一来,整件事就很清楚明了了。怯敦派阿鲁与柳家庄的人一块,接下了护龙山庄的买卖,谁知中途出了问题,护龙山庄不收那批蒙古长刀,柳家庄的确重新赶制了,第二次交货的时候遇见了劫匪,后来帮主不知从何处得到了消息,因为帕都兄无法调用人手,帮主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决意亲自出马,那个邀帮主去大青山的神秘人,不是哈丹就是敏罕,帮主得到的消息,兴许是他们故意让帮主一人知道,否则怎么连我三叔都不知此事?哈丹他们的目的就是乘机利用怯敦杀害帮主,既能使得七虎帮折了元首,又能拉拢怯敦为自己所用,来日里应外合自当事半功倍。事情本进展得很顺利,半路却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来,帕都兄神通广大,得到机密消息,说阿鲁涉嫌与大敌护龙山庄来往,帕都兄制服阿鲁以后,与我们共赴昭阳大叔家,不料哈丹发现此事,遂急报怯敦,怯敦才想出个嫁祸帕都兄的计策……”

阿浪侃侃而谈,说得流畅通顺,似乎整件事发生之时,自己就站在旁边观看一样。紫宸仔细听他说完,又觉有理,又感不妥,兴许事情真如阿浪说的,怯敦做了坏事,自知无法再于七虎帮立足,因此直奔大都镇国侯府;但她尚有疑问,怯敦出了缉拿帕都的告示,告示上有摄政执事的亲批印章,即指此事多半是真,帮中兄弟暗地里虽有异议,大多还是认为帕都才是凶手。如此大好形势下,为何投靠华达牙,还教四大勇士查了出来?莫非怯敦当真忌惮帕都,知道帕都定会在他人帮助之下重返总坛,又能在紧要关头拿出致命证据,力证清白?

紫宸将疑问抛给阿浪,自己则坐在院子里的木凳上托腮思考。阿浪眉头深锁,双目偶射电光,想了约莫两炷香时候,仍是无果。紫宸嘟嘴道:“你三叔和帕都堂主想必也很怀疑怯敦与帮主的死有关,同时定也对他突然认输颇感不解。他为何要自己先离开,使得自己理亏,不就是认输了么?”阿浪见氛围紧张,插了句玩笑话:“若是怯敦早听了你方才那句‘有志之人,祸不多行’,恐怕定要坚守阵地,不让我们有找到证据的机会。”紫宸眉目一颦,嗔道:“你取笑我!”阿浪坐到另一只木凳上,紧挨她道:“小生不敢。小生见姑娘专心致志,恐入魔障,只好从中解救了。”紫宸正色道:“不是取笑那是甚么?我是想离开七虎帮之前,能为你三叔和帕都堂主做点事也好……”阿浪凝视紫宸美艳倾城的脸庞,听她事事为别人着想,又毫无名门千金的架子,离开大同以后,所遇渐多,与她朝夕相对,她善良侠义,时而温柔时而活波,一瞬热血沸腾,心如万马齐奔之动,瞧她一只手托着自己的下颌,一只手放在桌上,皓腕如玉,且散幽香。阿浪情不自禁,在紫宸望着晴空苦寻端倪之时,捧起她放在桌上的手,就要吻去。

紫宸立时惊觉,忙将玉手缩回,蹙眉道:“你干嘛拉着我的手?”阿浪心泛巨澜,当时情难自已,无法控制,等到紫宸发问时,口齿也变得极不清晰了,期期艾艾地道:“我……我想看看……你的……气血……是否畅通。”方始说完,已觉不妥,拉着手又怎能瞧出气血?紫宸冷哼道:“你明明是想吻我的手。”她果真快人快语,直说得阿浪耳背耳心一片绯红。阿浪站起身来,仿觉有错,只待紫宸责罚。紫宸瞧他样子憨厚,破颜笑道:“哈哈哈,想不到堂堂赵浪赵大侠,也有如此窘迫的时候。好了好了,本姑娘不怪你了,就当你真想看看本姑娘的气血是否畅通。”心里却很欣喜。

当日阿浪与紫宸将心中所想告诉了叶琮远与帕都,果真如紫宸推断的一样,两人也正感疑惑,另派四大勇士与易信分探消息,各找线索,易信得令之后,今早即赶往大都。叶琮远与各堂堂主、执事商议,不日赶赴野丘,改葬帮主于总坛后山,库库在帮主之位数十载,期间养精蓄锐,去旧存新,在群雄并起的漠北武林崭露头角。一面重视财力,积极扩大帮中买卖,一面招揽人才,虚纳谏言,渐将七虎帮推向漠北名门之列,然而一生质朴,叶琮远依其生前品性,决意迁葬一事从简而办。

诸事已毕。

这一日风卷乌云,阿浪与紫宸向七虎帮众人辞别,叶琮远亲率中央猛虎堂、左右二部六堂要员送出山谷口。帕都与阿浪相拥而别,说到“珍重”二字,帕都想起数日来与阿浪、紫宸共度难关的情形,堂堂男儿亦难自已,当下泪如雨泻,阿浪拍了拍他道:“来日再与帕都兄重逢,必饮三日三夜。”帕都破涕笑道:“只怕七虎帮须得加紧扩展生意,否则不够买上好的酒给你喝了。”阿浪朗声大笑,背着行李,向赫尔东等人挥手作别。叶琮远吩咐阿浪道:“你这孩子对所有人都无戒心,只要别人对你好一点,你就愿替别人赴汤蹈火……你须记得,这世上只有真正爱你的人才会不计后果地对你好。”阿浪打趣问道:“那要怎样才能知道别人是真正爱我?”叶琮远喝道:“你这臭小子,临行前还跟三叔顶嘴。这真正爱你的人,你须用心去体会。”阿浪似有所悟,喃喃道:“难怪方丈他老人家也嘱咐我,说甚么‘世事唯艰,人心易变’”想着世间真正爱自己的人,恐怕就只有师父秦衷一了。想起师父,心中愧疚,向众人再次挥手后,就与紫宸并肩走了。

两人到塔木干部落雇了辆马车,直乘到早先发现告示的那座城池,随即到马厩赎回了乌飓和赤雁。两匹马新逢主人,都甚欣喜似的,不住地晃动身躯。阿浪摸着乌飓和赤雁的脖子,觉得颇有肉感,哈哈笑道:“这掌柜的可真有心啦!不止没有不管乌飓和赤雁,还将它们喂肥了。就是不知会不会影响奔腾的速度。”紫宸轻抚赤雁,说道:“带你们回家了。”掌柜的是个汉人,因为儿子在城中有一份书记官的差事,举家到了大漠,他笑道:“你们送来的这两匹马都是马中极品,七八百里一日总是有的,小店哪敢怠慢?”阿浪拱手谢过掌柜的,对方质朴的笑声令他想起了良马铺子的李思齐来。

既得坐骑,两人绑了包袱,径直朝昭阳大叔家奔去。

越往昭阳大叔家走近,紫宸就越难过,他以为阿浪接了昆生,立刻要折向大都去寻师父,知道他尊师重道,不忍耽误他的行程,乌飓与赤雁脚力甚峻,穿过城池、山丘、草原,跨过缓缓流淌的小河,终于到了小村庄。

当日已是傍晚时分,阿浪与紫宸牵马过河,只瞧昆生随苏合等人在河边喂牛羊河水,绮绮在上游洗衣,忙自呼唤,昆生喜不自胜,合十念了几句经文后,兴高采烈地冲到阿浪身边,绮绮则丢下衣物,放了挽起的袖子,大声叫道:“小姐,小姐,你可平安回来了。”紫宸与绮绮情深义重,向她跨出数步,喜道:“我来接你了,绮绮。”绮绮瞧大小姐穿一身蒙古衣裳,面色红润,料想此行多半很顺利,谢过阿浪道:“有劳赵公子照顾我家小姐!绮绮万分感激。”阿浪忙挥手道:“这一路多亏紫宸相伴,否则事情进展得未必尽如人意。”瞧了昆生,他衣衫被河水溅湿,身上透出几许牛羊味道,阿浪摸了摸他的光头道:“好小子,说说,这些日子我不在,可有挂念我啊?”阿浪话语诙谐,逗得紫宸和绮绮开怀大笑,连苏合等人亦合不拢嘴。昆生依然憨态可掬,忙说:“我每日为你和连大小姐诵经祈福,只盼你们早日平安归来。”阿浪道:“如今你盼也盼到了,是否觉得佛主当真法力无边?”昆生道:“佛主自然是法力无边,但你们能平安归来,想来也是你们都有造化。”阿浪知他难免说些佛家话语,道理虽有,却过分讲究天命天意,遂不多听,此时玩笑几句,就朝昭阳大叔家的蒙古包走去。

小村庄的人都很欢迎紫宸和阿浪,昭阳大叔从牧场回来,大感欣慰,执意要在当晚设隆宴,替两人接风洗尘,就在牧场附近办了个篝火宴会,把村庄里大半人物都请了来。大伙喝酒吃肉,跳些蒙古舞蹈,高唱大漠民歌,好生热闹。阿浪豪气干云,要与在场所有人饮一口酒,紫宸知他此时欢喜,亦不拦阻,心里却想着:“他今晚这么高兴,多半是因决定明日去大都了,要和大伙不醉不归。”路上与阿浪谈天说地,纵论古今,她却不敢问一句,“你何时去找你师父?”只怕他回一句,“事不宜迟,不如明日就走了。”阿浪此时拿着皮囊袋,从温通敬到苏合,又与其他家族的人物碰而饮尽,蒙古人素爱饮酒,见他十数回合未有醉意,都甚佩服。紫宸呆呆地望着阿浪,担心他久喝必醉,醉了伤身,希望时间过得快些,但知今晚过后,万一他就此离开自己,重逢之日恐不能期,心绪遂变得复杂难断,触手可及之处有一块滴汁羊肉,懵然间竟拿起吃了。

阿浪又喝了几巡马奶酒,酒入心脾,颇有醉意,不知何时被送进了蒙古包中。次日天明,阿浪听得有人呼唤,听声辨别,正是绮绮。阿浪穿戴整洁后,揉了揉眼,问绮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啦?你家小姐呢?”绮绮朝蒙古包内探去,阿浪道:“别看了,昆生一大清早就去河边了,说要看看羊儿……”绮绮“哦”了一声,拉着他的手往偏远地带走去。

看了四处无人,绮绮才松开阿浪的手,激切说道:“赵公子,你不知道,我家小姐昨晚回房后彻夜没睡……”阿浪忙问:“彻夜没睡?那是为何?难道昨晚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绮绮道:“不是不是,小姐和我们吃的是一样的东西。她辗转反侧,时而叹声气。”阿浪却仍不明,只是很担心紫宸。

绮绮向前跨一步,把心一横,快速说道:“我家大小姐想到你和昆生今日就要走了,因此睡不着。”阿浪心下一怔,“绮绮和紫宸最亲近,有甚么话多半会对绮绮说,就算有些不说,绮绮也能猜出一二。莫非紫宸不舍得离开我?”不知如何回答,绮绮续道:“赵公子,绮绮知道你有要事去办,教你陪我们到大漠来,已经耽误你不少行程。只是……绮绮最后还有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阿浪点了点头,叫她但说无妨。绮绮道:“你把小姐和我送回连家,你才去大都可好?”阿浪对紫宸亦很不舍,儿女情长,当下顾不得其他事了,立即应道:“那好那好,我把你们送到大同城里。”绮绮大喜,对阿浪连声说谢,随后又说:“赵公子你可千万别告诉小姐,是我来求你的,否则她定会骂我。”阿浪道:“实不相瞒,我本意就是送你们到大同,交给连家的人,我才放心。”绮绮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总之能教小姐开心,她就心满意足了。

紫宸后来知道阿浪要送自己回大同,自有不胜之喜,阿浪直说:“魏兄看着我带走了你,如不能亲自送你回去,魏兄可又要找我麻烦了。”虽是信口一说,紫宸却问道:“我表哥找了你麻烦么?”阿浪连连摇头,笑道:“我开个玩笑。魏兄人很好。”紫宸道:“我表哥有时是很冲动,近年来有我爹爹和大哥的提携,已经收敛了很多。”阿浪点了点头。

四人骑了乌飓、赤雁,向昭阳大叔一家辞别,遂按原路返回大同。

此时临近冬月,北方严寒,四人沿路换了厚衣裳,抗寒御冷,到大同城门口时,风声呼啸,驻守的官兵亦将冰刃竖靠在城墙边,揣手入怀。四人跳下马来,徐徐走向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