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熙太子殁后,多年无储君。天熙二十三年九月某日,熙帝于城北行苑夜猎时感染风寒,随后身体渐差。某日帝用哺食时向近侍道:“朕操劳一生,安能得随心耳?”近侍不敢言,帝又自语:“唯有不在其位。”此言一出,天熙朝众皇子间立即展开了一场夺储之争,明争暗斗,天朝各地硝烟四起,一触即发……
下了一夜雨,离花①都泛了白,一朵朵垂着头,推开窗也显得一片萧然。烹茶给静石找了件厚衣,静石披在身上仍觉得有寒意,突然想起什么,忙向烹茶吩咐道:“你去,把我那件石青色短袍找出来。”
烹茶依言去取了。静石稍微洗漱一番,披着袍子要出去,走到门口,又解下来搭在手中。
谁知他刚出王府大门,便见一个身影站在一树盛放的蓝色离花之下仰望天空。天空云雾迷茫,顶上叶色如洗,一树离花蓝得有些仓皇。那身影今日结了飘巾,站在厚重的花树下,只衣衫飘飘,仍显得单薄,似一阵清风一朵白云就能轻易将她带走。静石只看了一眼,只一眼,一种落寞从心底升起,牢牢攥住他的心。有些忧伤,有些无力,那身影,他看不透,而自己,他竟也看不透了。
清音回过头朝他笑笑,那笑在满树离花下却依旧耀眼,刺得人心里酸痛。静石哑着嗓子道:“怎地这样早?可少来这儿了。”
清音道:“嗯,早上起得早,随褆出去做的功课。不知不觉就转到这来了。”
静石心上一抖,泼了一瓶子苦酒。面上偏要做出不在意模样,只道:“在想什么呢?”
清音叹口气道:“你看,那天色迷茫,我们总为云遮了眼睛而心烦不已,其实又何来什么云雾遮眼,总归是障由心生啊!待到日破云涛②,江山初现,才知天仍是天,并未曾变过。说到底,我们不是为天色云雾左右,而是为自己的心所左右了。”
静石也看着天空,心里却犯着一丝苦涩:“清音啊,清音,你告诉我罢,诚知被心左右,却难逃桎梏,甚至飞蛾扑火者,又是为哪般呢?这个问题怕是你也不能答我。”
清音又道:“你可知,离花为何是开在四季?”
静石想了想道:“四季皆别离。”
“不错。未有别离时,更待长相聚。我却不知道这离花开得是对还是不对。盼相聚,偏别离,重相逢,又远行。人事离合,总是如此。”
“正是,月亦有圆缺,未有这离花,又怎知,相逢可贵……”
“那么我再问你,为何离花花色纯蓝,花蕊带白?”
静石看着那离花,一字字道:“同戴青天,共饮白月。”
清音一愣,遂笑道:“好!好一个同戴青天,共饮白月!我们也不可太小家子气了。”
静石也笑道:“是,清音说的是。”
说着上前,把手中石青短袍给清音披上。
清音道:“这怎可?”
静石摇摇头:“推辞什么,先披着罢。记得当初你笑我出门假排场,你倒是包袱单薄,来去潇洒。只是遇上这样时节,也有不便的地方。”
清音果不再推辞,静石左右看看她,赞道:“不错不错。清音这样也是很好的。”
清音大方笑道:“是你的么?我们俩身量可不同,这短袍也有些长袍的意思了。”
静石道:“嗯,拣了这一件,我很少穿的。你不嫌弃就好。”
“嗯。”清音笑笑,静石走近去,替她小心系好了衣裳。
两人相对而立,清音只看到静石低着头,修长手指翻动,觉得心底有一点温柔被触起,整个人暖暖的,她向静石轻轻道:“有些事,我未曾说过。”
静石却快快地打断她:“不想说便不要说。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
清音点点头。
静石却笑了,又摆出一副公子样,嬉皮笑脸道:“英雄不问出处!”
清音亦笑了,有些冰总被渐渐融化。明知,那并非他的不是,可是自己也曾伤心,曾气恼。但说到底,只是为了安云村那些无辜的人们,甚至,只是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罢!
清音心中想着,离别的苦愁代替了那些不快,令它们如同烟尘一般消散在这清风中——虽然,她自己也未曾意识到。
她只向静石道:“你去看看明儿罢,她很挂念你的。这一走,却不知相见何期了。”
相见何期?相见何期?相见何期!两人都被这话吓着了。这一走,相见何期呢!
沉默半晌,还是静石开口道:“好,走罢,我这一去,也很挂念她的。”“还有你。”只是这三个字静石将它压在了心底,不敢开口。
两人一路走着。时候尚早,行人还不多,风轻飘飘的,还不算大冷,两人无言地走着,仿佛就这样,能走一辈子,也仿佛,已这样沉默了一生一世。
沅城的水气重,今日的天却明晰得可恨,叫人一点思绪也藏不住,好象连心也赤裸裸地剖开了。清音披着那短袍,明明是萧条的石青色,却浑身臊热起来。
路特别的漫长,好容易走到客栈,叫了饭食,两人才去唤明儿。
明儿已起床,梳了两个小团发髻,穿了昨日静石送来那件桃红紵丝短袄,正支着肘趴在窗前发呆。几日没见,明儿又长得好些,也不似初时那般消瘦,面色也红润起来。到底是孩子心性,纵有些大痛,过不些日子,还是被生活的欢愉所感染。
她此时正瞪大眼睛看着一对雀儿在灯笼树上跳跃,模样煞是可爱。却见到静石及清音二人推开院门进来,立即高兴地蹦起来,一溜烟的功夫就跑到房门口,抓着两人手晃来晃去,不知有多高兴。
清音觉着她像个孩子,绕膝父母,却又爱她那快乐,也不由笑了。静石也感觉到了,心头甜蜜,露出今日难见的笑容。
于是三个人再次热闹地坐下,炭火生着,屋子里热了一些,好象又回到开始,好象,中间的那些事从没有发生过。
吃过饭,静石却盘算着怎样向明儿开口,她那么开心,谁也不忍破坏。
他拉着明儿的手坐到树下,道:“好孩子,你最近可长得越发好了。以后还得那么乖,要听清音的话知道么?”
明儿高兴地点了点头,又比出一个拇指,灿烂地笑起来。
“听说你现在有了个新的小伙伴对么,就是小桃?她好么?”
明儿又使劲点头,露出骄傲的笑。
“那么,店家的小公子呢?我见过的,是很好的人。老实,又体贴,长得也俊秀。”
明儿脸红了,撅起嘴来。
静石却不再打趣她:“那,我以后不能常常来看你了。你可要乖。”
明儿愣住了,看着静石摇头,晃着他的手。
清音只得过来道:“明儿若乖,以后静石还来看你。他是要出远门,得有事啊。”
明儿复又拉住他们二人的手,期待地看着二人。
清音避得忙不迭,松开明儿的手,正色道:“明儿不要胡闹,我们怎能同去,不要耽误了公子的正事。他是要回家去,要事在身,可不像我们闲着无事。”
静石听闻这话,心里又泛起苦涩,明儿也低下了头,清音又柔声道:“好罢,不说这个了。明儿可委屈了。不多久就回来的。不信你问他?”
明儿看向静石,看他笑着点了点头,才略微平静一些。
知道了这消息,明儿也不大开心了,时间过得又快,捱了一会,烹茶却来报东西都已经备好了——终于到了离别一刻。
清音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和明儿慢慢将静石送到门口。
两人看着,却不知道说什么。
清音道:“我再送送你罢,反正也无事。”
于是和明儿又送一程,直到城门口。城依旧是那座城,只是这时看起,却和初见时完全不同了,连行远那龙飞凤舞的字迹都多了份冷清。
清音却似突然想起什么,向静石道:“你急么?等我会儿。”
静石道:“没事的。”
清音匆匆回了客栈,原来方才走得急,把脱下的石青短袍落下了。
她抱着袍子赶到城门,静石还立马在原地等她。
清音不好意思,赶几步上前道:“我晚了罢。”
静石忙道:“不晚不晚。”
清音将袍子递给他,道:“忘记了。劳烦你等。”
静石接过袍子挽在手中,手触到里子,上面还有清音的温度,但那滑滑的料子,却叫人想起那水流似的忧伤。
清音有些歉意,看到路边离花,顺手折了一枝,花坠满枝,蓝瓣白蕊,递与他手中道:“这个送你罢。同戴青天,共饮白月。”
“嗯!”静石小心接过了花,想要说什么,却一时相对无言。
旁边烹茶看得着急,道:“公子你怎么不说啊。清音公子,我家公子邀你来年再见。你可别走了啊!”
清音笑了,道:“怕是许不了这个愿了。我过两日也要赶在雪前出谷了。今后必有相逢日。”
烹茶还想说什么,却被静石拦下了。
“那静石便先告辞了。”静石拍了拍明儿,露个笑脸,又向清音抱拳,方上了马。
清音点点头,看着静石远去。静石骑着马慢慢走了,明儿追了几步,清音却立着未动,她只觉得一下四周全都空空荡荡的,就连空气也更显得稀薄。
正低着头出神,马蹄声又在耳边响起来,原来静石又折返来了。
只见他跃下马站在清音面前,热切地望着清音,道:“明年五月,相约沅城。”
清音捂着脸,又伸出一只手打他:“你这公子哥,又跑回来做甚!吓我一跳!”
静石笑着不躲,任她打了两下。清音闹好了,突然停下怔怔望着他道:“我本是女子。”
静石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点点头道:“我知道的。你从未掩饰过。”
清音有些哽咽,一推静石,道:“你走罢。”
静石走到马边又回头看着清音。清音双眼有些模糊,笑道:“是。大公子!明年五月,相约沅城。”
静石听了这话,才笑着上了马,挥挥手中的离花,一路远去。
清音站在原地,看着静石上马离去。他今日系了件霜白披风,远远望去,长身单骑,分外萧条。那道身影,在冬日的萧杀空气中,渐行渐远。清音觉得心中充斥着什么,满满的,快要溢出来。又觉得有个看不见的空洞在吞噬着那满溢的感觉。
“也许,这便是别情罢!”清音轻声地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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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离花,作者杜攥的。
②出自江主席在黄山所咏的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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