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物化 第9章
作者:九五夫人      更新:2019-10-18 06:45      字数:6275

虹羽呆呆地看着他走到门口,从衣架上取下大衣穿上,开开门迎着风雪走了。她看着“砰”然被他带上的门,欲哭无泪,欲语无声。呵,又下雪了,该下雪了。那风雪,不是被关在门外了吗?为什么这门里还是这般寒彻骨髓呢?我是谁?为什么会走进这门里来的?来干什么呢?哦哦,原以为,这道门里会更安全,更暖和,有幸福,有希望!至少,也该有宁静的生活吧?可是,这一切又在哪里?人们,为什么总是这样居心叵测,这样不堪信托?人生竟然如此无聊无奈,那么,生命的意义究竟在哪里?什么才是生存的真实意义呢?

凌虹羽只觉得脑子里轰轰响起父亲呕血那天晚上的滚滚雷声;继而翻腾起白浪湖那天翻地覆般的海啸浪涌。眼前闪现太白湖那黄脊的长堤上,电光、火把交织而成的大十字;继而是那草房薄棺在堆积的棉柴燃烧中形成的火的扭曲崎形大十字!凌虹羽觉得那火光血色的大十字在眼前飞快的旋转,越转越近,熊熊火焰灸烤着她的眼她的心,烤得她眼疼欲裂心疼欲裂!那雷声海涌轰喧咆哮,呼啸着拼命冲击她的脑袋,又让她头疼欲裂。呵,人哪,你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天旋地转中,这一切便离她而去了。

邵林却是好一阵酣睡。他在梦中东奔西走地找水喝,他觉得头疼口渴,渴得嗓子眼儿里冒出阵阵青烟,他自己都能看见,却么也找不到解渴的水。他看见太白湖波光鳞鳞,等赶过去却只见一片干枯黄土上青烟阵阵,原来那湖自己也渴着呢。他看见无缘江清流漾漾,等赶过去却只见江水干了,干干的河床冒起阵阵青烟,原来那江自己也渴着呢。呵,虹羽,她手上不是端着一杯水吗?给我,渴死我了!“要喝水自己倒。”虹羽笑笑地说。于是他便去抓那些装着水的暖瓶、茶壶、玻璃杯。他的手所到之处,那些容器便自动挪开,全挪到他可望不可及的不远处。“呵,虹羽,虹羽!给我水喝,我都快渴死了啊,虹羽!”

邵林终于被自己的喊声惊醒,他迷迷乎乎的伸手摸摸,却抓了满手冰冷空寂。“呵,虹羽,她怎么不在?她去了哪里?她去了……”邵林忽然头疼疼的想起晚饭时的事。“唉,该死,我怎么能让王仲明跟她……,嗨,这才十点五十分呢,兴许,他俩正干得火热!我,我他妈算个什么玩艺儿?自己上赶着拿头往绿帽子里套!操他姥姥,老子不能白便宜了这奸夫**!对,趁这会儿过去抓个一对儿,让他们写上字据。往后,他们可就让我拿住把儿了,男的女的都不敢在我邵林面前炸刺儿斜眼儿了!对,往后可都得看老子我的脸色活着。”

邵林想着,拉亮电灯,急急胡乱套好衣服,寻思着带上把大折刀,轻轻拉开房门往外一看,顿时傻了眼!他看见客厅灯光通明,父亲的房门大开着,灯亮着,里面空无一人,虹羽却倒在父亲房门口,头颈边不远处,赫然横着一把亮闪闪的切菜刀!邵林顿觉自己的脖颈处凉嗖嗖的,背上冷汗顺着脊梁沟流下来,小腹部一阵抽搐,一股热臊臊的热水顺着大腿往下流,单薄的运动裤便立即凉冰冰地贴在腿上。“呵,她死了!一定是死了!一定是王仲明这杂种强奸不从就杀了她!一定是这样的。”邵林只觉得自己的牙磕磕发响,他极想走过去看看虹羽,两脚却钉钉地不能动弹。“这,这怎么办?怎么办?这怎么办哪!”这时,他仿佛看见虹羽的手动了一下,还听见虹羽“唉”的叹出一口气。“呵,她还活着,还活着!”邵林的恐惧不翼而飞,他猛地几步跨过去,托起虹羽的上身,小心地摸摸她的脖子,然后看看自己的手,确没血。整间房里也没血,虹羽全身上下干净整齐,一点血迹也没有。原来一场虚惊!王仲明这小子走啦?“虹羽,虹羽!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虹羽,虹羽!快醒醒,你怎么啦?”

虹羽全身一阵颤抖,她极力睁开眼睛,看看扶着自己的正是邵林,全身皮肤即刻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她厌恶地转过脸去,深深吸了几口冰凉的空气,然后用肘部推开邵林,自己强撑着站起来,走到木靠椅边坐下,紧闭双眼一言不发。久久,屋子里静得连书桌上小闹钟的滴嗒声,也犹如主宰整个世界的暮鼓晨钟般敲击着虹羽的心扉。终于,邵林被这可怕的沉寂逼着开口问道:“虹羽,你,这是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会,呃,会昏倒的?王、王哥呢?呃,这菜刀,是怎么回事?你说话呀!”

虹羽只觉得邵林那卑怯的声音飘飘忽忽的,遥远而又陌生,比苍蝇的嗡鸣更加令人厌恶。“你知道的,你都知道。竟然还能用这种无辜又可怜的语气来问我?呵,人怎么能这么卑劣?这么虚伪?这么少廉无耻呢?”虹羽还是一言不发。

邵林心里直发毛。他觉得自己从来也不明白这个女人默默无言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这会儿,他自己心里更是虚虚的不着边际。“虹羽,你,你受了什么,呃,委屈吗?说出来,心里会,呃好受些,咱们到底是夫妻呀。”

虹羽心里的冰坟裂开了,凛凛冷气直顶到喉咙口,那是因为邵林亲手亲口把“夫妻”这个词本该饱含的患难与共、相濡以沫,互相尊重信任等等全部美好含义送进了这座冰坟之中。以致那股寒重的冷气顶得她喉头生疼,声带干硬,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呵,委屈?岂止委屈?难道你连屈辱、耻辱、污辱这几个词也不懂吗?会好受些?如果,你能有几分真诚的罪恶感,能有几句诚心诚意悔悟的话,也许我的心会好受些。呵,这时候还说什么‘夫妻’这样的话,不是太晚了吗?夫妻,夫妻?哈哈哈哈,这,这不是一个很好笑的关系代名词吗?你们,这些可怜可悲的

大丈夫啊!”

邵林当然不能听到这些只存在于虹羽脑海里的语言,但他却能看见虹羽脸上古怪的笑意和眼里的绝望与冷漠。他以为虹羽的脑袋受了什么伤,或是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受了凉发了烧。他一边问着虹羽“哪儿不舒服?哪儿不好受?哪儿疼吗?”一边伸过手去想要摸摸她的额头和后脑勺。

他的手刚刚碰上她的额头,虹羽便被蛇咬似的猛然跳起,站到房门口去,倒把邵林吓一大跳。虹羽终于能够发出声了,她的声音邵林听着犹如来自地狱,冰冷而疲惫,毫无生气:

“不不,你别碰我!别再弄脏我了!你难道,不知道你的手上沾着淑光的血吗?是你把淑光推到牛力那畜牲身边去的!你才是害死淑光的祸首元凶!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否认?啊,真是你做下的亏心事!你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我知道,也许我就不会去做了。虹羽,也许,是人的本能吧?”

“人的本能?难道你还算人吗?”

“我也不知道我还算不算人。可是,我是爱你的,真的虹羽,真心真意。”

“你还知道爱?兽欲而已。那是任何一种动物都具有的本能。至于一颗被占有欲填满了的心,难道还能说它真与不真吗?”

“虹羽,也许,你说得对。尤其是今,咳,还有什么说的?虹羽,我们分手吧。也许,我自己说出来,你心里会好受些,而我,也体面些。因为,我毕竟是个男人。”

“我也认为这样最好。我们生活在一起只会更加痛苦。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出真相。”

“这正是我想求你的。虹羽,你真是一个宽厚的人。本来,我早想提出离婚,跟你在一起,我也很痛苦,因为我们都知道、淑光。只是,我是真的,舍不得你。”

“谢谢,你以后,千万不要再把女人当母鸡了。你的病,一定去治治。去远处大城市治。因为,邵家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

“那好,乘我现在还算清醒,你赶快写离婚报告吧,写好我签字。要不,等天一亮,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这样心平气和的跟你说话。”

“你是说,天一亮你就会反悔?为什么?”

“是的。因为,一个男人,如果晚上不能算一个真正的男子,那么,他白天就会想方设法地让别人承认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凌虹羽无言以对,因为她不是一个男人。

虹羽提笔很快写好一式两份的离婚报告,条款极简单,虹羽没有提出任何财产要求。双方签字以后各执一份。两人说好春节以后再去办事处协议离婚。因为春节期间办事人员也放假的。而且,两个人都希望两家的老人能过一个“愉快”的春节。第二天虹羽带了自己衣箱装着自己的全部秋夏衣物由邵林送回娘家。对李丽青只说因为虹羽要复习,邵林则要治病,医生建议夫妻分床百日。虽然这理由够充分的,李丽青心里还是疑疑惑惑地连春节也没能过得安心。好在虹羽的二哥今年突然回家过春节,说是来看看妹夫及当市高官的妹夫他爸。虽然虹羽对这个更加势力眼的二哥更加不以为然,心里还是万分感谢他的到来使母亲欢欢喜喜地过了一个春节。否则,虹羽真不知道怎样才能在母亲的唠叨、审问中熬过这七天的春节假期。李丽青整天乐得合不上嘴的围着到底当上医院副院长的儿子转着伺候着。还口口声声说儿子能当上院长,是因为当初他的阶级立场坚定的原因。

春节过后,虹羽跟邵林离婚的消息终于传了出去。于是,母亲李丽青的哭闹,责骂;师傅师姐妹们的劝说;白梅、兰兰两对夫妻四个人的询问追究;公爹邵志坚的“谈话”;厂里工人们的议论;办事处的婚姻干部们的刨根问底等等、等等,让虹羽整天整夜头昏脑涨,食不甘味。这可是邵林和虹羽两个人都万万不曾想到过的。那种滋味儿,没离过婚的人或者说婚烟幸福甚至不幸福也忍着耐着不去离婚的人们是怎么也体会不到的。婚姻本来只是一对男女之间的事,不曾想竟然会如同闹了一场家庭地震似惊动诸多亲朋戚友、方方面面的那许多人。尤其这桩婚烟关系着市高官的儿子,“影响”到市高官的家庭,这压力之大,则是虹羽万万不曾预料得到的。

虹羽所在工厂的厂党支部书记,邵林单位的公司负责人,工业局周局长,甚至市府秘书办公室主任等等,都曾各自找上门找到车间“苦心婆口”的劝导过虹羽。而且每个人都事先声明决不是邵书记派他们来的,他们只是出于“他个人”对这件事“善意的关心”。由于虹羽绝对不能说出离婚的真实理由,而“男子汉”邵林又态度暧昧,致使办事处婚姻专干们以观察调解的理由把这件离婚案拖了半年。专干们还告诉虹羽,这还不算时间长的,一般离婚案拖个二、三年,四、五年,六、七、八年的多了去了!让虹羽“好好想想”,能和好还是得珍惜爱情、家庭,以和为贵嘛,现在全国都在安定团结呢。

虹羽可实在受不了。她每天都处在重重围攻之中。对人们善意的劝说,她可以沉默;对母亲的哭闹抓打,她可以沉默。然而那些平常极亲密极信任她的人的误解,却常使她心痛不已而又无法解释。尤其是那些怀疑的、嘲讽的、悲叹的、怜悯的、幸灾乐祸的眼光,常常使她产生一种无处可避无地自容的感觉。那些无处不在、复杂多变的眼光给虹羽的心理压力,甚至远胜于那些个变换多端的语言。因为语言还可以置之不理,左耳进右耳出,而那些眼光,却能够如x光似地直刺你的五脏六腑,乃至大脑深处,扰乱你内心咬紧牙关竭力保持的心理平衡与神经镇定。半年下来,虹羽不仅面黄肌瘦,诸如复习、高考、上大学也如肥皂泡似的梦幻一般湮没在种种干扰与苦烦之中。

虹羽思来想去,思前想后,觉得人生的滋味实在又苦又涩,无聊无奈,生存的意义实在又虚又幻,飘渺迷茫。儿时的幻想毕竟只是五光十色的空空幻想;少年时的理想竟然只是一种可笑可悲的不自量力。青年时倒不曾做梦了,只是想沉下心来实实在在地接受命运给自己安排的生活,或者说是生活向自己展示的命运。可是,现在生活到这般田地,如此地步,我凌虹羽的立足之地又在哪里?哪里才是我实实在在的生存立足之地呢?凌虹羽万念俱灰,她想到了死。

既然生活毫无意义,何必还苟延生命?既然生存无立足之地,何不去那不管它是否存在的地狱与天堂?既然真实的存在与虚幻的存在都具有意义相同的不可知的险恶与无奈,又何必在乎这具极脆弱极无价值的凡胎肉体臭皮囊呢?

凌虹羽梦游似地走出家门,她不想吃午饭,她只有一个愿望:怎样才能够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躲过母亲总总几乎在每天中午吃饱喝足后的那场歇斯底里大发作?于是,她不觉中又走到无缘江边,河堤坡上,这里有一株很老的大桑树,小时候,她常跟父亲到这里来看“长河落日圆”的。父亲告诉过她,这棵老桑树不知道有多少岁了,水淹不死,浪卷不走,生命力强着呢!那是因为它的根,扎得很深很深的缘故。

时值仲夏,老桑树虽然树干中空,却皮色金黄枝叶繁茂。只是由于二十多年,年年二度涨水季节的洪水冲刷,冲宽了河道,洗走了伸得远远的堤脚,乃至淘走了老桑树根边的一半泥土,树干因而斜斜的倾向江面。可是它的全部枝干却顽强的追着阳光,似乎竭力要避开水面,向大堤方向长去。所有的细枝绿叶也被江风吹着朝大堤飞飘,整株树便恰象一个大大的c形字母。现在,五月桃花大汛过了,江水退下丈余,老桑树主根便有一小半露在泥土外面。金色的阳光,映照得它也金黄黄的如同树干一般颜色。虹羽走到树荫坐下,那儿有条小土坎,正是她幼时与父亲同坐过的地方。她两眼迷茫,面对尚显浑黄的江水,不知道是在感叹它的泥沙俱下,日夜奔忙,还是在忆起自己的似水流年,庸庸碌碌?也许,谁知道呢?也许她什么也没得想了,也许她想得、很多很多……

这几年,明州在安定团结之中有所发展。虽然这里仍属城郊,却立起几栋式样较新的楼房。新建的文化局及其属下的文化馆,也在江堤内树木环绕的空地上悄然立起。文化局与文化馆两套单位挤在不足一千平方的一栋房子里,自然是只够办公没有宿舍。所以无论局里馆里的人,都住在娘家或婆家、岳父母家,上、下班都必须从这江堤上经过的。今天是星期天,只有新提拔的副馆长莫语一个人,还照常到他新搬的办公室里写写画画地忙着。年过不惑的莫语,自然不是因为想烧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才连星期天也不在家休息的,他是被沉沉的家庭气氛压到清清静静的办公室来的。说到这里,大家千万别误以为他的老婆是河东狮吼,正相反,莫副馆长的爱人是一个外庄内慧、才华出众的大家闺秀。

莫语就是当年白浪湖军垦农场威风凛凛、志大心高的莫团长莫副场长莫志刚。当年,在那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天灾人祸之后,莫志刚追悔莫及地痛哭整整一夜。他甚至用刮脸的刀片把自己英俊的脸跟脖子狠狠划了几刀,差一点儿就跟他的七十三位战友一块儿魂归天国。于师长鉴于他的精神状况及个人请求,便让他转业到明州。

上海老家他是决不会去的,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他无颜再去见江东父老。莫志刚自觉背负七十多条人命债、罪孽深重但又无处忏悔,且又属决不允许泄露“军事秘密”,所以他改名莫语。来到明州半年后,当了中学体育教师的莫语便由小姨、姨父撮合,娶了“门当户对”的粮食局老局长的女儿孙诗乐。孙诗乐年方三八,比莫语小了四岁,是同一中学的美术教师。莫语婚后夫妻感情尚好,一年后便生下大儿子孙振军。

后来因为莫语常年郁郁寡欢,夜晚常做噩梦,妻子问他又不言不语,夫妻间便有了一些龌龊。天长日久,妻子便怀疑他心里定然装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继而又发现他气质越来越猥锁、气度越来越阴沉等等。总之,莫语越是气虚,孙诗乐便越是气盛。文革中,莫语夫妻自然被卷了进去。一查老底,孙的父亲原系国民党赫赫有名的起义将领;莫的父亲却是个沿街叫卖五香味精豆的小贩。文革盛时,莫语虽然几起几落,却也不曾坐监狱,那全靠他正正的“血统”保护了他及他的全家。文革后,他那卖五香豆的父亲便成了妻子嘴里脸上常常掉以轻笑的对象。而孙诗乐的血统之高贵,以及血液中时隐时现的诗意与乐趣更成了罩在莫语头上的压力。孙诗乐与生俱来的不苟言笑、庄重典雅的气质也使莫语日渐反感、敬而远之。夫妻间虽然并无反目情事,感情上却极微妙的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为了前几年生的二儿子莫烨,为了自己已近天命之年,莫语只能当好“模范丈夫”,孙诗乐也只能当好贤妻良母。

其实,在七十年代的中国,中年夫妻群体中像这样名存实亡的婚姻明里暗里真不知有多少!难怪虹羽的离婚会引动轩然大波,纷纷议论,各路神道呢。莫语既处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自然要以“新环境新工作需要多加努力”为借口,逃出家庭来到这空静宜人的办公室来“偷得浮生半日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