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伤害了程楠,也在查清楚真相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但我没想到的是,他在最后依然想着怎么帮我走出母亲的阴影。
文颜说,程楠和我其实是两个很相似的人,我一直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我知道我是一个生命不圆满的人。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被撞出缺口的圆,一直渴望弥补,那些在母亲那里得不到的东西我得在其他地方找到。尽管文颜一直陪在我身边,但毕竟,亲情和友情是两种互不相通的情感,更何况文颜和我不一样。她有一个圆满的家庭,一个爱她的母亲,这些我通通都没有,既然如此,一个有缺口的圆又怎么和完整的圆进行互补呢?
直到那一天,程楠带我去看电影,电影是他事先下载好的,一部06年的老日片,《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这部电影我四年前看过,那时候秦路之还没有死,母亲也还没有住院,一切看起来都还很美好。
但那时的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明明松子很努力地生活了,明明她在遭受一次次打击后都站了起来,明明是命运对她太不公平了,可她为什么在临死前,还要留下那样的话:生而为人,对不起。
不过后来,我知道了。
松子小时候没有得到爱,所以她渴望拥有一次爱与被爱的感觉,她几乎爱过从她生命中出现的每一个人,唯独遗忘了自己。
所以,她那句话是写给她自己的,松子对不起的,是生而为人的自己,她从来没有好好爱过自己。
我印象最深的,是程楠看着电影结尾轻轻地摇头叹气,那一幕是松子安静地躺在河边,身旁花开灿烂,而她再也看不到了。
程楠对我说,“如果松子能在某段感情的开始前,先好好爱过自己,愈合伤口,那接下来的悲剧就都不会发生。”
松子这一生,一直在付出,她以为她真心对人,也能有所收获。但是她忘了,只有好好爱过自己才能去爱别人,她终其一生都没明白一个道理:自爱的人,才值得被爱。
电影放完后,他很自然的谈到了我的母亲,他说他以前看过一篇心灵愈疗的文章。
一个叫斯蒂芬的心理学博士说,大自然是很有耐心的,你所有不愿意愈疗的,都会传给你的孩子,如果你不愿意让你的孩子受到同样的痛苦,最好的方式就是疗愈自己,让自己成长。
我记得当时我听完他的话,先是惊讶,然后慢慢的,眼眶就有些湿润了,我忽然就原谅了母亲。原来,我自以为的诅咒,只是大自然的恶性循环。
外婆偏激的唠叨和对生活的不满像流动的血液一样,传给了母亲。而母亲也活成了外婆,但是她们不同的地方是,父亲的出走刺激了她,让她变成了那个极端的存在。
我之前就知道我母亲有表演型人格分裂症,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我也得了这种病,从那以后我就变得偏激懦弱,但对母亲的恨意却是日渐增加。尽管如此,我也从没想过这会是大自然的遗传。
直到程楠和我说了那番话后,我才意识到我和母亲是至亲的人,天天待在一起,哪怕不是遗传病也会渐渐发展成感染病的。更何况这些年,她过激的行为刺激了我,让我慢慢变成了一个敏感的人,一个容易受言语刺激的人,日子久了,我也就变成她那样了。
说来好笑,我本身就是心理医生,原本对于心理上的疾病本该是比别人多一些了解的,但是却忘了两句话,“医者不能自医”和“旁观者清”。有些人明明最了解一样事物,但却在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反而不知道怎么解决了,大概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吧。
不得不说,那天程楠真的教会了我很多,他让我知道,每个人都必须成长,不同的是,有伤痛的人,通过自我疗愈,没有伤痛的人,通过自我养成。
不过,我们是同一类人。
因为,我们都不是生命圆满的人,文颜是我唯一要好的朋友,但是她太美好了,她生长在一个圆满的家庭,注定有一个相对圆满的人生。而我不是,我身上有缺角,我和她无法互补。
可是程楠不是啊,他和我一样,从小失去了亲人,其实有时候想想,我比他更幸运一些,因为我还有母亲,还有亲人,可是他什么都没有了。
虽然父亲的出走,母亲的不当言行给我原本圆满的生命撞出一个巨大的缺口,但相较于程楠,我又是何其幸运呢?我承认,我一直在想方设法的弥补我这一缺失,但是寻找了那么多年,我都没有找到另一个有缺口的圆。
直到程楠的出现。
他和我一样,是个可怜人。
可是现在,他已经通过自我愈疗成长了,渐渐变成我期望的样子,那个内心丰润圆满,能量强大的人。
这一年,我努力朝着他的方向前行,希望变成第二个程楠,我也渐渐活成了自己希望的样子,我本以为我已经走出母亲和秦路之的阴影了,可是每天夜里流下的泪水告诉我,我没有。
我和母亲一样,本身就太极端冲动,只是后来上了大学,远离母亲,才有所好转。
我考了一所偏离裁缝铺的大学。整天教室,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拼命学习,一有时间就出去兼职,让自己看起来很忙,忙的没时间吃饭自然也就不会去想母亲的事。
大学四年我一次都没回家,我害怕见到母亲,害怕面对她的诅咒。
四年的避而不见没有消灭我的恐惧,只是让它隐藏的更深了,深得让我觉得我是个正常人,让我觉得,我和别人是没有区别的。
2015年是我毕业的第一年,也是在那一年,我回到家中,隔着一条街我都能听见母亲和邻里数落,说自己以前过得多苦,说自己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有多么的不容易,甚至还说我这几年都没有回来过几次……
我小时候不知道母亲得病,只是一味的认为母亲是压力太大了,才会对我发脾气,才会想找人诉苦。我当时还天真的觉得,等过些日子母亲的压力减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现在想想真是可笑,母亲的病情只会越来越严重,而她所谓的“诉苦”和“脾气”也只会变本加厉。
其实,母亲身上的这些极端方面的恶化我早就见识到了,只是不愿意接受罢了。表演型人格障碍病患者渴望得到别人的同情,母亲就是这方面的极端,我上高中的时候她就这样博取过班主任的同情。
那个善良的女老师在母亲哭诉过后,将我调到班里最好的位置,为此我很感激她,但是她后来却因为忍受不了别人的目光,总是针对我,叫我起来回答问题,并要求我考试要考进班里前几,好像这些都是我在接受她的同情时,理应一同承受的。
这事我不敢跟母亲说,我怕她再来学校闹,我已经经不起她再次博同情了。
那天,我穿过巷子回家,拉着行李箱出现在母亲身旁时,她依然无动于衷,自顾自的和邻里讲着父亲的事,讲着这些年她的不容易和我的不懂事。
我站在她的左后侧,看着她绘声绘色地同人说着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的事,那些被她封存在记忆力不肯告诉我的父亲,如今被他以这种方式闹得人尽皆知。
我一直没法理解,她怎么那么爱讲不幸的故事,她怎么做到将那些已经暴露在阳光下的过往,一遍遍不厌其烦的讲给不同的人听,别人的同情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以为你是他们会怜悯的对象,但其实,别人只当你是一个免费演出的小丑。
直到观众看见我并多次提醒,她才发现我回来了。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她淡淡的看了我一眼,转头继续与人交谈,一切照旧,好像没有我的存在一般。我知道,我离开的这四年她不仅没有改变,反而愈发极端疯狂了。
表演型人格障碍的人都喜欢被人包围的感觉,那种既想要所有人又以自我为中心的矛盾心理,在母亲身上暴露无遗。
那一刻,我清楚的感觉到,有一丝恨意在我心底滋生成长,慢慢变成一棵参天大树。
以前,我很恨母亲,恨她的诅咒,恨她说每个人接近我都有一定的目的性,其实现在想想她也是关心我,只是说出来的话就不知不觉变了味儿。
母亲看到我,眼里很平静,没有惊喜也没有埋怨,而我也看不出她的变化,她好像还是那个小镇上拿着熨斗的裁缝铺老板娘,那个整天将“没福气”挂着嘴边的消极女人。我见她这样,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进了屋。
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好像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也没有非见不可的时候。我和她最默契的时刻,大概就是那天,两个人看见四年没见的对方相望无言。
可是,短暂的平静过去是更猛烈的风雨,吹刮得我摇摇晃晃站不稳脚,好像是替所有人教训我。
那天晚上的争吵爆发地毫不意外,她一边抹桌子一边悄悄打量着我,那眼神是多么冰冷,她指责我花四年时间学了毫无用处的东西。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说话,无比平静的看着她在我面前又哭又闹,那一刻,我觉得她真像个小丑。
她坐在地上闹了很久,哭喊声再次引来了邻居,只是这次没有人再说什么,他们似乎习以为常,又似乎在等着看一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