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翠跪在牡丹园下,石砖铺地,咯的膝盖生疼,可她不能不这么做,她不能常常来襄王府,她已经二十岁了,潘府马上就要给她指婚了。
潘挚问她:“你想嫁谁?”
“含翠,想要嫁予六郎君。”
潘挚脑子嗡嗡的,后退几步,上下眼皮不断眨着,每眨一下,记忆似乎就要回来一分。
“为何?”
“奴婢自小倾慕六郎君,从前只愿日日能瞧见他就好,可如今六郎君也要娶妻了,奴婢起了贪念,想要从此伴在他身边,做他的枕边人。”
“含翠,饶是我插手,我也无法将你嫁予阳生,做他的正妻,他虽是义子,那也是潘府名正言顺,入了族谱的,我不能枉顾家族,让他娶一个婢女。”潘挚私心里,并不愿含翠嫁给阳生,将此事说的艰难。
“娘子,奴婢自知身份,岂会要求正妻之位,只要在他身边,为妾奴婢亦十分欢喜。”含翠眼眶含翠,抬头凝视着她。
“你明白,为妾,比之往日在我身边,在母亲身边,那是无法相比的,从此以后,你只属于六郎,他人再也无权过问。”
只属于六郎……潘挚说到此处,竟蓦然的惆怅,只属于他吗?也很好。
含翠朝潘挚磕了个头,道:“娘子七岁那年,奴婢被分配到娘子身边,娘子当日便要赶奴婢出去,只是因为觉得奴婢名字甜腻,六郎君便道,名字而已,既然讨厌花儿,那换一个便是。
那时六郎君也是才到娘子身边,娘子也还记得他从前的名字,娘子便道,那就让他来取,六郎喜竹,青竹含翠,自那日后,奴婢便叫含翠,留在娘子身边。
六郎君身边一直带着一个绣着竹叶纹的香囊,有一日掉在园子里被奴婢捡到,那香囊有些破旧,香味很淡,已然戴了很长时间,奴婢就仿着那个模样,给六郎君绣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悄悄放在他的房中,之后,再也没见他戴过。
娘子九岁那年,因不喜读书,偷偷跟着四郎君去学习骑射,可四郎君当日约了人打马球,四郎君把你打扮成男子模样,带出了韩国公府,在场中被飞来的球打伤了脚,四郎君受了罚,没有看顾住你也是六郎君的失职,六郎君被责打,躺在床上数日。
自那日后,府里任何人都不敢私下带娘子出府,可娘子忘性大,十二岁那年,自个儿爬墙出去了,也不知怎的,一路竟然走到勾栏院,险些被人拐了去。
六郎君很快便发现了娘子不见了,一路尾随找到娘子,与贼人打斗,那时的六郎君不过十几岁,哪里打得过,浑身是伤。
所幸,四郎君正好在勾栏院瞧见了,救下了娘子与六郎君,当时四郎君只看到娘子不停的打骂六郎君。
说‘谁与你有婚约了,我只要英雄,能打坏人的英雄,即便是我生母定下来的婚事,父亲也同意了,你打不过坏人,那我也不要你’。”
听到最后,潘挚脑子一炸,她半跪着,语无伦次:“你说什么?含翠,你说什么?我与阳生……有婚约?”
含翠泪水不住落下,这样的秘密,她真的藏的很辛苦,真是天意弄人。
“娘子自小身体不好,胎里不足,先前用药过猛,致使常常忘事,娘子回府后,便去相公那里,要相公取消婚约,也不知是否是那日受了刺激,娘子之后就有些浑浑噩噩。
相公决意收六郎君为义子,如三郎君那般,送去游学历练,只待娘子及笄礼后,便可回来完婚。”
难怪……难怪阳生走的突然,难怪她明明已经及笄,家里还不曾操心她的婚事,难怪族谱上不曾有她的名字,父亲总说,日后是要放她远离京城的……
“为什么?含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我……你要我如何自处……”
含翠再次磕了个头,这次她并未起身,“奴婢不忍,六郎君痴心,二十六载独自一人,从前不说,是不知娘子心意,今日还不说,娘子终身不可能知晓真相。
如今,含翠知道娘子与六郎君两心相许,事物无常,阴错阳差,无力回天,娘子已经是襄王妃,奴婢恳求,娘子能够成全奴婢的心愿,就当是,就当是奴婢替娘子完成心愿。”
潘挚将含翠的身子扶起,眼中含泪,“含翠,你再说一遍,我与他……当真有婚约……”
含翠点点头:“那是娘子生母亲口定下的婚事,若无意外,婚书还在相公手里。”
潘挚就这么看着含翠,片刻后,她深吸一口气,眼泪终究没有落下,袖角擦了擦眼中的泪水。
“含翠,我深知阳生为人,不管是你,抑或是旁的女子,你们……你真的愿意嫁予他吗?”
含翠定定地看着潘挚,想起从前,她一直是小娘子和六郎君的小尾巴,无论他们做什么,她都默默跟着二人身后,从不置喙,安静的毫无存在感,甚至两人时常不记得还有一个婢女在他们二人身后。
那时,她亦十分欢喜,因为,她每日都能见到自己心仪之人,如愿足矣。
她一直没有告诉潘挚,她不愿陪嫁入王府,真实的原因是……她若去了王府,便再无甚机会能看见他了。
“无论将来福祸,奴婢无悔。”
无悔二字,像是一根铁锤,狠狠砸中潘挚的心。
“好,我成全你。”
“多谢娘子。”
含翠还欲再拜,被潘挚拦着了,她领着含翠回房,双脚仿佛挂上千斤重锤。
四目望去,皆是白氏送来的画像,潘挚一一展开,铺在床榻上,屏风上,桌案上,这些人里头阳生未来要陪伴一世的人。
颤巍巍的双手,一遍遍刷过眼前一个又一个美人,手忽得一顿,手中的美人画卷,手里捻住一支竹叶,再细看,左侧标记的“商”,是位商女。
转身递给含翠,含翠再次郑重磕了个头,转身离去,潘挚看着她的背影,幸福原来就是如此,只要能伴在心爱之人身边,哪怕为妾。
即便是最卑微的妾,她也做不到。
潘挚就这么坐着,不知过去了多久,赵元侃走到她身侧,犹自不知。
赵元侃看着一屋的美人画卷,并不言语,扯过一旁搁置的薄毯半跪着盖到潘挚膝上。
“入夜天凉。”
潘挚平视着眼前,露出一个笑容,一个空虚的,毫无杂念的笑。
赵元侃怔住了,他记得这样的笑,那是潘挚失子时,她也曾这般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