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寻医
作者:落日有金      更新:2019-10-12 04:59      字数:3739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潘挚执笔俯在案桌上,一遍又一遍抄写着,不知何时,屋内铺满纸张。

潘挚的字,写的愈发清秀,也许是因为从前总是静不下心来好好练字,总想着时世间所有,皆比此事有趣,现下反而是因为心更乱,更加需要安静下来,反而能耐下性子,她不信佛,不信道,拿起那本刘丽华赠予她的书册,挑了这一篇,随了心,一遍遍抄着反倒有了成效。

赵元休这些时日常跑外地寻找医治赵元佐的药物,皇帝与李皇后亦随了的他的心愿,毕竟那也是他们二人的长子。

自那日后,潘挚便回了韩国公府,整日呆在夕苑,除了每日问安,鲜少出门,日日都俯在案上抄写,以宽慰自己,平心静气,忘了方氏,忘了赵元佐。

“三娘,叔父待你如何。”

忽然听到声音,手一抖,雪白的纸面上划出了一瞥,潘挚抬首,铃兰已经退了出去。

“竟不知道是被我唬的还是被叔父唬的。”承庆郡主捡起石砖上的藤纸,仔细的看着上面的一行字。

潘挚放下笔,缓缓说道:“我们很好。”

六月时,潘挚曾去看望赵元佐,他只是呆呆的傻笑,手脚都被绑住,动弹不得,可他只是傻笑,潘挚曾试过和他对话,可他即便看到自己,也只是笑,也不答话。

李皇后哭咽着诉道:“事到如今,只能尽力医治,太医说,只要调理得当,会恢复的,可……这都过去几个月了。昌儿日夜都在寻医师,挚儿也要好生宽慰他才是。”

如何宽慰他,这些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潘挚心道。

承庆郡主看向地上的纸,都是同一句话,满是狐疑,潘挚只好解释:“翻了好多书籍,只有这句最为简单,抄写最为轻松。”

“三娘此次回府,与往日不同了,往日即便叔父不陪同你回来,你脸上总是高兴的,可现如今,倒是满脸的愁容,从前是个调皮的,现在像极了肚子大大的葫芦,肚子大,心事都藏在葫芦里了。”

潘挚低垂着眼眸,静静听着。

“我见叔父日日都往外走,大家都知晓他因为大皇子的事,在外寻找医药,今日见着他时,满脸憔悴,像三十多的人儿,可叔父也不过十八啊。”

“他回来了?”闻得赵元休近况,潘挚不由心软。

承庆郡主微微颔首,默默的捡起一地的藤纸,叠好,放置在桌案上。

“夫妻哪有隔夜仇,大叔父近况不好,想必三叔父心中亦难安。”说完,起身往门外走去。

潘挚不是不明白,那夜与赵元休争吵后,整座王府突然显得十分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只好漏夜回娘家。路上颠簸,加之城门已关,潘挚没有带令牌,守城护卫没有为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半夜开城的道理。

春夏交际,夜晚微凉,一夜的时间,让潘挚醒悟许多事,比如那句“言相和也”,潘挚曾在潘美的书房里偷听到,皇帝对弟弟魏王赵廷美颇为忌惮,其原因还是因为“金匮遗诏,兄终弟及”八字,皇帝的帝位是从兄长赵匡胤手上得来的,也在这时,潘挚忽然了然,为何赵元佐入主东宫,然而并没有册封太子。

如埙如箎,这是赵元佐借着自己的口,向皇帝表示,魏王赵廷美无意抢夺皇位,让皇帝放过这位皇叔。只可惜,魏王叔最后还是死了,赵元佐的确愧疚了许久,常常带着赵元休吃酒诉说抑郁,常把王叔的死归咎到自己身上。

皇帝想把皇位留给自己儿子,魏王赵廷美就必须死,必须要一个不体面的理由绝了后嗣的念想。

一夜心思流转,第二日,果然朝廷颁下的理由,果然是借口魏王赵廷美。

铃兰踱步进门,喊道:“娘子可是回府?”

“回府?回哪里的府?”

“回韩王府啊,郡主方才吩咐奴婢收拾下,娘子要回韩王府。”

潘挚沉默了一会,答:“回。”

坐在马车内仍然筹措不定,不知回去以后该与他说什么,便对驾车的马夫道:“去竹坊。”

只见刘丽华正坐在前屋的石桌上缝着秋衣,脸上洋溢着幸福,笑靥如花,潘挚瞧着那布料的颜色,定是给他郎君的。

刘丽华发现来人,抬首看着潘挚笑笑:“怎站着不进来。”

“怕扰了阿姊。”

说着,刘丽华把桌上的布都收起来,她身边的另一个丫头阿以转身抱进屋内。

“妹妹心情不佳?”

“阿姊也看出来了?”

“妹妹脸上写着呢!”

潘挚当真摸了自己的脸,见刘丽华在嗤笑,顿时了然,遂放下手来,道:“这数月来,我无一日不是寝食难安。”

“看来挚儿妹妹家中之事很是棘手,你已数月不曾来了。如今也快入秋了,当日说好的,夏日来我这新建的竹亭纳凉,不想一错便要入秋了。”刘丽华道。

阿以端上了两杯热茶,刘丽华端起来,一摔臂,尽数倒入青竹旁的土壤中,潘挚不解。

“妹妹以为青竹会疼痛吗?”

潘挚摇头。

“奴家也不知,但奴家知道,即便会疼,也会过去的。”她道。

潘挚低声呢喃:“会过去的……会过去的……”思索着,忽然明白了,起身连忙谢过:“再痛,也会过去的。谢阿姊,千言万语,不如在阿姊这吃上一杯茶。”

刚落马车,门房便朝里嚷嚷着:“王妃回来了……王妃回来了……”

潘挚飞奔着跑到书房,彼时赵元休倚在案上写着什么,见外头声音嘈杂,他抬首望去,只看见潘挚已跑进书房,发髻已然松动,头上的发饰因刚才的动作而晃动着,一时愕然良久。

潘挚筹措着不知道怎么开口,一直喘着气,也盯着他。

赵元休温和的笑道:“回来了,晚膳已经备好了,我们去吃饭吧。”

潘挚含着泪,点点头。

即便潘挚不在,赵元休只要回韩王府,都会吩咐下人准备王妃的膳食,一直在厨房温着,就怕她不知道何时回来,会饿着。

潘挚心想,赵元佐之事,终归是阴错阳差,这其中,自己的也有责任,诚如方乐所言,权力的诱惑,一点点浸入肌骨,漫入心血,她也曾幻想过的登上皇后之位,何况是出身皇家的赵元休,如今,只希望赵元休是真心实意治好赵元佐,让他们夫妻二人好好赎罪,旁的他日再论吧……

赵元休在东京留了半月,这半月,他依旧早早就出府,听说,有哪里的高僧来了东京,哪里的大夫医术高明,一翻打听后,亲自前往确认,这日听闻相国寺来了一位高僧,那位高僧虽不识医术,但识人广泛,给了赵元休一张拜贴。江宁府有位年过七十的老大夫,是前朝后周宫廷的御医,陈桥兵变后,流落至江宁府,赵元休本着宁杀错不放过的心态,收拾了几件衣衫,仅带着张旻一人,就匆匆赶去江宁府。

一个月后,潘挚终于收到赵元休的书信,慌忙拆开,喜忧参半,喜的是找到了那位老大夫,忧的是,害怕这位老御医,会带给更深的失望。

彼时已是九月,秋风已然刮起,好似当年知晓自己不日就要出嫁,那时的惶惶不安,转眼就过了一年,同样的天。秋风拂过时,湖面掀起阵阵水波。后苑的原本青葱的树叶,都已发黄,掉在湖面上,满院子的石砖上都铺了一层金黄的枯叶,仆从时常清扫不及,潘挚却总是吩咐他们,搁四五日再清扫一次。

有一回游后苑时,无意踩在枯叶上,枯叶发出“嗤嗤”的声音,潘挚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停了下来,在旁边打扫的婢子忽然跪下来,慌忙请罪,潘挚才缓过神来,于是吩咐她四五日扫一次。

府里静谧的时间太久了,这枯叶的声音,总让她没来由的感觉到一阵心安。

又过了一月,赵元休带回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夫,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白布麻衣的年轻小哥。

老大夫见着潘挚时,呆立良久,穿着麻衣的小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才回过神来给潘挚行礼。

潘挚没再多言,只要能治好大哥,容她向大哥请罪,容她与赵元休好好的去赎罪。

潘挚吩咐准备好了膳食,亲自送去厢房,仆役去通报时他们二人正在交谈,见到来人,忙俯身行礼。

老大夫年迈,潘挚虚扶了一下,“邹老大夫不必多礼,此次是韩王府有求于你,若在内廷有所短缺,只管找宫中内侍要,若有旁的,差人到府上差遣便可。”

“多谢娘娘,老夫虽已年迈,然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老夫定当竭尽全力。”老大夫旋即再次躬身一礼。

“如此,吾先谢过老大夫。”潘挚放下韩王府的令牌,正准备告辞,邹老师傅忽然把她叫住。

“老夫有一问,不知娘娘可否告知。”

潘挚颔首。

“韩国公如今可好?”

潘挚略略疑惑,不明白此话是为何意,旋即醒悟,顿生警惕,这位老大夫是前朝逃出的御医,焉知是否有异心。

“家父身体康健,多谢老大夫关怀。”

邹老大夫眉眼舒展,向她拱手:“故人许久未见,此番前来,还烦请王妃替老夫,问一声安康。”

潘挚收起疑心,其实,她不该这般警惕,真正该担心的,该是自己才是,医者能治人,也能杀人,便恭敬回道:“举手之劳,这便修一封家书,告知家父。”

邹老大夫在韩王府休息了一夜,赵元休带着他们一同进了内廷,赵元佐如今住在南宫,南宫一般都是亲王留宿大内居住的地方,现下他已不是储君,住在东宫也不合适,皇帝把他安排在那里,也是疼爱这个大皇子的。

午时,张旻赶了回来,对潘挚道:“王爷吩咐小的带些衣袍进宫,大皇子把王爷的衣袍扯烂了。”

潘挚一愣,李皇后的嘉庆殿是有赵元休的衣袍在的,赵元休成婚前,一直住在内廷,怎会遣人回来拿。

忽然想到,昨夜与他安寝时,总感觉有些不同,赵元休的身子似乎较之往常,更加宽大了许多,急忙在从屋内翻出几件新制的衣袍,忽然,从几件压着的衣袍里找到一件棕色织锦斗篷,还有件质地十分柔软的藏青色长袍,这颜色,这针脚好生熟悉。一时想不起来,也一道拿了出来,包好随张旻一同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