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乐轻轻推开赵元佐,“王爷,妾自有主意,今日是要给母后争脸面的,不可迟了。”
那日,李皇后召两个儿子到自己宫里叙话,言语之间,说的多是自己从前是妃位,处处低于开宝皇后也觉得不要紧,现在自己才是正经的皇后,亲蚕大典还要屈居于她,连皇帝都以长嫂为尊为由,不替自己说话,这也就罢了,原先想,开宝皇后怎么也有自知之明,旁敲侧击了几回,人家就是不为所动。
李皇后便想了个主意,亲蚕大典后,就是一年一度的金明池琼林苑马球赛,便想借机挫一挫开宝皇后,让她明白,她在这座宫廷里,没有依靠,他为长嫂,也只能依附自己和几个儿子。
方乐马球打的极好,李皇后自然是不担心,她召两兄弟前来,着重点,其实是在赵元休,一开始李皇后以为,出身将门的潘挚,一定和她的两个姐姐一样,一身好武艺,马球自然不在话下,是以知道真相后,着实失望了好一阵。
方乐重回席上,稍稍收拾一下,“哒哒”的跨着脚步,走下楼梯,一个旋身,翻身上马,比之男子更为英姿飒爽。
不一会儿,众宫娥皆骑上骏马,飞快踏入马场,为首的是楚王妃方乐,左手勒紧缰绳,高举握紧马鞭的右手。而在楚王妃一旁的竟是那日大庆殿一舞得宠幸王御女。
能舞者,皆为体态轻盈,且耳光目明,反应能力快。
中贵人长鞭一扬,锣鼓一敲,马蹄声不绝于耳。
环着琼林苑跑了一圈后,比赛正式开始。
方乐也不辜负她强势之名,手握球杖,在一开始时便夺得了先机,斜了身姿,右手用力一挥。
两方焦灼间,潘挚不禁为她拍手叫好,赵元休平日里不喜方氏,此刻也安静的看着这场马球赛。
铃兰轻拍了潘挚的肩膀,随后附耳说道说了一句话,潘挚微微诧异,朝着潘府的席位看去,果然看见承庆郡主已经束起腰,换上了马球队女子的衣衫,正安静的看着场下的动静。
潘挚并不知晓承庆郡主也要下场,瞧着这会没人在意自己,只跟赵元休打了声招呼,踱步就往承庆郡主处走去。
承庆郡主是席位在潘府的位置中落在最后一排,她本就没打算惊扰旁人,悄悄走近,见潘挚来了,承庆郡主才稍稍缓了神,“怎么过来了?”
“嫂嫂缘何在这?”承庆郡主往年甚少参加这种庆典,是以潘挚有所一问。
“我原是不想来,只是祖母央求,哎,祖母是昏了心,看不清形势,但我总归是要明白的。”
“那,嫂嫂是要下场吗?”
“若无意外,只怕是了。”
潘挚看了看,白氏也在,承庆郡主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道:“大嫂身子早不复当年,何况,她毕竟不是我,代替不了。”
潘挚沉默片刻,便道:“嫂嫂,挚儿陪您吧。”
“不可,你的马术,着实不堪。”承庆郡主道。
前方的潘美发现身后有异,转身正看见二人私语,“作甚畏畏缩缩的。”
被发现了,潘挚条件反射的慌了,“父……父亲,女儿没有……女儿是来……看戏的……”
白氏吃笑:“都嫁了人了,姑娘还是和从前一般。”和从前一般,被潘美吓一吓,就不知所云。
“我……我陪五嫂先下去了……”说完,拉着承庆郡主朝着一边的更衣室走去。
潘挚缓了口气,才继续说道:“母亲可知晓此事?”
“不止母亲,家里人都知晓,想是躲不过,你五哥便替我做主选了个替补的位置,大抵是不用上场的。”
“那——皇后那里?”
承庆郡主摇摇头,“难以两全。”
赵匡胤和赵炅两兄弟,细论起来,潘美与前者年龄相当,曾同在前朝后周共事,潘美更是辅助其上位的重要一员,关系更为亲厚,至于赵匡胤留下来的皇后,赵炅本就着意厚待,潘美保下了赵德芳的后嗣,着实是让开宝皇后产生了韩国公府是自己依靠的错觉。
这一次,也是一次试探,潘美将女儿嫁给了赵炅的儿子,她想知道,韩国公府是否还能依靠。
因为——她无儿无女,空有逐渐衰弱的母家。
更衣室的门忽然被打开,百合迎着一人进来。
“叔父。”承庆郡主虽说比赵元休年长,可到底,差了辈分。
赵元休冲着承庆嫂嫂点了点头,转身对潘挚埋怨道:“上百名女子,个个骑术精湛,我幼时曾见过承庆在那些宫娥命妇一列,马术比之方氏犹胜不少。面子事小,马蹄之下,畜生无情,你这般鲁莽,若是出了好歹,那可怎么办。”
“我……可毕竟……”
“本王适才与五舅兄商量过了,承庆去吧,仔细一想,也不过是场马球赛,决定不了其他,若是一味躲避,只怕主殿那位,不死心。”赵元休道。
潘挚心道:确实难以两全,李皇后要在开宝皇后面前立威,这场马球赛势必要赢,开宝皇后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失去了韩国公府,两人都希望让潘挚出面帮自己,可惜两人都不敢。开宝皇后最终只能选择承庆郡主,李皇后也在看着韩国公府如何抉择,躲避是没有用的。
既有抉择,也无须多言,赵元休先行走出,径直坐到潘美身侧,或是观赛,或是交谈。
屋里只剩下潘挚和承庆郡主,还有侍女百合。
潘挚神色不妥,坐到靠椅上。
百合替自家主人整整衣袍,只待下半场时,承庆郡主便要到楚王妃方乐的队伍,做她的副手,这便是刚才商议出来,最好的结果,没有输赢,两家皇后表面争无可争,却已经分明告诉两家皇后,潘氏的立场。
“嫂嫂,挚儿有一问。”
“说罢。”
“究竟是为何?”
“没有前言,没有后语,要我如何作答?”
“父亲,父亲为何?”
承庆郡主似有所懂,便道:“三娘知道什么了?抑或是,猜到什么了?”
潘挚正色道:“挚儿有两位嫡亲兄长,两位庶出兄长,两位庶姐,且不论三哥和阳生,这六人,父亲都是亲自教导武艺,授课先生还是特地过府做了西席,为何,只有我,父亲似乎,并不想要我学会什么,更像是——希望我什么都不会。”
潘府的孩子,从第三子潘惟吉起,弱冠之年,出府至少历年三年而归,潘惟吉是因为身份特殊,不便在京城久留,潘美的两个庶出的女儿,从小学文练武,出嫁前,潘美带着两人出征,女子不能时刻进出军营,潘美派了一队人马保护,紧跟着自己的队伍,一路上见闻颇广。
潘美把两个女儿,培养一个见识过世面,大气,从不拘泥于侯门宅门斗争的女子,大娘潘正扬的夫婿张昭允亦是出行时认识,结下的良缘。
潘挚从前一直以为,是自己身子不好,或者是自己顽劣,所以父亲才要自己好好将养,无论几位兄嫂如何折腾,都不加理会,可是方才,她似乎意识到,一直以来,是自己想错了。
“三娘,你能想到这里,嫂嫂很是欣慰。”承庆郡主说道。
“嫂嫂能解惑?”
承庆郡主寻了潘挚的对立面坐下,吩咐百合守在门外,随后问道:“三娘可还记得,你十一岁那年,阳生,还有……你的生母李氏。”
潘挚一怔,这段往事似乎过去了许久,细算起来,也不过五年而已。
“李氏,温柔贤淑,文采……若不是家中变故,大宋第一才女之名,只怕还落不到旁人手里。我曾有一次,听婆婆叙话,说道,你其实长得并不像李氏,更像——婆婆的表姐,也就是李氏的母亲孟氏,李母和婆婆从小一起长大,也是先后嫁的夫婿,婆婆嫁进了潘府,孟氏嫁给李筠,婆婆常常叹道,幸好,你虽然像极了孟氏,但是你左眉眉角的那颗痣,却是生的与婆婆一样,公公护你,不愿让你飘零在外,更怕你有你生母那般的才智心性,若有一日被发现了你的存在,也希望你是愚钝之辈,不会被他人盯上,谁知世事无常,终归还是,命运弄人……”
潘挚知道自己的身世的过程十分滑稽,那日,她带着阳生,偷偷溜进潘美的书房,原本是想偷出府的令牌,谁知看见了像一团泥一样,瘫倒在地的潘美,一身酒气,熏的两个小孩几欲作呕,迷迷糊糊中的潘美,看见蹲着一边无处痛哭的潘挚,一把搂着她,七尺男儿,流着泪激动重复着一句话‘孟然,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我带你去看看咱们的女儿,她长大了,如今七岁了,和你长得极为相似,你看见她,一定很惊喜’。
潘挚这时已经逐渐开始记事,她登时明白了,府里哪里还有一个七岁女儿。
潘挚哭得不知所以,那时还是潘挚随从的阳生惊了,找来了胡氏,路上正巧碰上承庆郡主,硬是把醉酒的潘美拉开。
哭得颤抖的潘挚问胡氏,“母亲,你是不是真的,不是我的母亲。”
胡氏闻言说道:“虽然你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可你是我胡青书的唯一的嫡女。”
这天,潘挚还知道了,原来她的生母李孟然,是逆反李筠之女,这日是孟然的生忌,还有,她的闺名秋夕,是李孟然在女儿出生之日所取,秋夕的生辰也是李孟然的忌日。而胡氏的确有一个女儿,和潘挚同岁,生辰差了两个月,胡氏四十生子,保住性命已是不易,女儿——没保住,潘挚便是替了这个位置。
这件事,埋在潘挚心里许久,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多,也没有人会向她主动提及,久到渐渐就要遗忘,久到所有人都唤她的小字,而她时常忘记自己的闺名。
承庆郡主道:“三娘,你一定要记住,你是嫡女,你的生母是如今韩国公府的主人胡氏,这世上,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你的秘密,你的秘密,就是整座潘府的秘密。”
潘挚骤然听到这样的答案,浑身发酸,旋即重重点头,无法言语,承庆郡主站起身,右手重重的压在潘挚肩膀上,“公公希望,你能嫁个寻常人家,勿要卷入朝堂纷争,诚如那日所言,潘府,早已是众矢之的,公公用心,你定能明了。既有了今日这番变故,枉论其他,出了这个门,挚儿还是赵潘氏,还是大宋三王妃,一切都不会变。”
承庆郡主抚上潘挚的手背,柔声道:“回去吧,瞧着时辰,我该上场了。”
潘挚又在潘府的席上装作若无其事的和兄嫂打趣,顺便看看好几个比她年纪还大的侄儿侄女,玩闹一番后,随着赵元休回到自己的席位。
心不在焉的又等了半个时辰,球赛终于结束了,方乐夺了头筹,兴奋地与宫娥扬杖挥舞,随后又领着承庆郡主和一干宫娥绕着琼林苑策马一圈,甚是得意。
皇子的席位与皇帝的并不远,开宝皇后唇角带着笑意,似是开心,似的无意,让人琢磨不出她此刻的心情。
庆贺的鼓声未停,潘挚听不到他们交谈,只见李皇后笑的甚欢,嘴唇张合,似是在不住的夸赞。
琼林苑马球赛后,秦国夫人陈李氏辞行回乡,留了儿子在东京学院念书,由赵元休和潘挚两人看顾。
如今已是春夏交际,天也不再那么冷,这日潘挚又去无名竹坊偷懒,一路小道走至外屋,竟没有人。轻轻推开通往内室的竹门,长廊下,樱红帷幔犹挂在两旁,微风拂过,任风摇摆,淡淡的竹香拂面。
此情此景,潘挚一时看呆,竟出了神。
“近日春雨绵绵,我便挂上了帷幔,妹妹怎么过来,也不通知一声,好让我去接你。”刘丽华恰好在内屋小歇,听到竹门推开的声音,起身正好就看见潘挚在长廊下发呆。
“阿姊,这里真的好美。”潘挚道。
“东京着实是冷了些,帷幔能挡些风霜雨露,妹妹且跟我来,沿着廊下,就是竹林深处,前些日子,在那里,建了一处凉亭,待到夏日吗,必是凉意习习。”
潘挚走前两步,握住刘丽华的手,“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瞧阿姊的才情,能得阿姊倾心之人必是才子,挚儿虽不知你与那人的秘事,但挚儿相信,他日,阿姊必能在他身边,长长久久。”
刘丽华凝视着潘挚的眼眸,淡淡的回道:“谢妹妹吉言。”
那处凉亭,潘挚终归是没有去,夏日去才有凉意,现在去,也只是赏赏风景,都是从名山,哪里的风景不一样呢。
两人进了内室,刘丽华坐到案几上,双手抚琴,潘挚静静听了一会,便知晓刘丽华这些日子下了苦功夫,从第一次听到她用琴弹这曲“妆台秋思”到今日,不过四五月罢了。
琴音淼淼环绕,声声动心动情。
刘丽华抚着琴,潘挚随意翻着她抄写的诗词,大抵是古人的诗作,然而都有一个共同点,潘挚提起笔墨抄下,折起塞入袖中。
再坐了片刻,潘挚见天色不早,便也起身回府,刘丽华欲相送,潘挚看着外面的细雨,于是拒绝了。
回到韩王府时赵元休已经在书房,他手里握着刘丽华赠予潘挚的手抄本,潘挚当作字帖,练习了许久,这些日子过去,已经有了成效,只见赵元休抬首凝视着潘挚,问道:“这书你是从何得来?”
“是竹坊那位阿姊赠予我的。”潘挚答道。
“你可知道李煜是谁?”
潘挚疑惑的摇摇头,便听他继续道:“李煜乃南唐后主,魏王叔亲手所杀,而杀令杀他的人,是父皇。”
潘挚一惊,忙跑过去夺过那本书册,急道:“那便烧了它吧,我实在不知这其中关节,我只是觉得此人的词甚美。铃兰,铃兰……取火折子来”
赵元休把书册夺回去,“罢了,你喜欢这书,便留着吧。”
潘挚有些茫然,赵元休拉着她坐下,细细解释。
“这事也不该瞒你,即便我不说,往后的日子那么长,你总归会在旁人口中听说的,李煜是南唐国主,南唐灭国,便是岳父率精锐军队攻下。你我该是他仇人的后代,不过他如今已然薨世,这书册你便放在你屋内,不要告诉任何人。既能得第一本手抄集,那便会有第二本,李后主文采卓著,若毁了,也着实是可惜了,等将来,书内的内容,我自有办法让他广传于世。”
潘挚早就知晓父亲参与过的战役许多,仇家甚多更是明了,可是亲耳听见旁人说起,那是不一样的感受。
袖中的藤纸不知何时露出了个角,赵元休狐疑,顺势把它从潘挚的袖中抽了出来,翻看过后,忽的他站起身。
“我还有些公务,你先用晚膳。”
潘挚还未来得及应答,赵元休已经跨出了书房,潘挚手握着书册,泄气般回到环玉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