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午餐的时候,他和詹姆斯频频举杯,并用英语亲切交谈。詹姆斯他乡遇故知似的,竟喝得过了量,他好像失态了,拉着杜书成的手,用另一只手拍着杜书成的手背,突然用不十分流利的汉语说:“只要有你这个年轻有为的市长先生一句话,我詹姆斯就交给中国了!”
“好,尊敬的詹姆斯先生,相信发展的中国为您的发展可以提供更广阔的空间!”
“ok!”
詹姆斯也是爽快人,他当即令联合公司经理起草一份文件,发到德国总部去,说他因另行考察项目,不能马上回去,总部工作仍委托罗伯特先生代理一段时间,直到他回国为止。并说他准备在中国大陆设立分部,此举请各位股东考虑,有需要来中国考察的,迅即与他联系,以便安排。
在场的人被詹姆斯的敬业精神感染了,“刷!”地都站起来,举起酒杯。梁玉提议:
“为宋县的明天,为詹姆斯先生的果断选择,干杯!”
宴会由此推向高潮。
文刚一直很佩服杜书成的演讲能力,看着今天高潮迭起,从奠基仪式现场到宴会,每一个高潮都由杜书成神不知鬼不觉地导演着,他简直都有些妒忌了。他曾经埋怨过自己堂堂一个县委书记,都没有升到市委官员位置上来,而杜书成却青云直上,转眼间当了市委副书记、常务副市长,过去的老部下成了他的上级。现在他似乎明白了,杜书成确是魅力无限,无论哪个方面都很优秀,文刚自愧不如。杜市长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将詹姆斯这个大企业家给“俘虏”了。詹姆斯的决定,无疑对临黄市有重大经济意义。作为临黄市经济委员会主任,文刚自然知道詹姆斯决定的意义,也知道一旦詹姆斯将他的决定付诸实施,临黄的经济形势会有怎样的变化。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文刚诚恳地举起杯,向詹姆斯表示敬意。
杜书成不失时机,对詹姆斯说:“以后相关业务,就由文主任负责了。”
詹姆斯自然高兴,又称赞杜市长办事干练,雷厉风行,让文先生这样的官员和自己直接接触,代为办事是再好不过的了。
“相信合作愉快!”詹姆斯用汉语对文刚说,同时和文刚碰了一下杯子。
杜书成思想的链条上分明显现着一行这样的字:人生的每一个环节都很重要稍纵即逝……
60
午休之后,杜书成想回老家看看。虽然不远,他也有快一年时间没到老家看望父母亲了。吃罢饭,他让文刚主任等一行人先回市里,而自己又和詹姆斯唠了一会儿,就安排詹姆斯他们去宾馆休息。他也略略小憩,然后洗把脸,就给梁玉打电话,问梁玉忙不忙,如果不太忙,陪他回老家一趟。他说他很想父母,这之前来过几次宋县,但由于一些原因,“三过家门而不入”,想想太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了。今天他“回家看看”的念头十分强烈,他之所以没和文主任一起回市里,现在看来就是“回家”的潜意识在支配着他。潜意识已经凸显为实实在在的想法了,这个想法是非实现不可的了,而且还必须得梁玉陪着。他问梁玉:“你意下如何?”
梁玉说:“听你安排吧!”
梁玉没坐自己的车,而是上了杜书成的车。他们出了县城,老赵把旧“红旗”轿车开上了通往偏僻乡下的土公路。一路上尘土飞扬,朝宋县和邻县搭界的一个地方驶去。
杜书成的老家是宋县的河子镇,他们住在河子镇更偏远的杜集村。杜集村其实没有集,也不大,就四、五百口人的小村子。在离杜集村约一里路的地方,杜书成叫车子停住,他打开门下来,也让梁玉下来,步行着朝村头走去。旧“红旗”轿车就在他们后边晃晃悠悠地跟着。地里干活的人见来了轿车,又见从里边下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就都好奇地朝他们看。有人认出了杜书成,就大老远的跟他打招呼,“书成来了?”也有的说,“杜市长回家看看?”他向他们问候着,一会儿叔叔大爷,一会儿婶子大娘,一会儿兄弟哥们儿,一会儿嫂子大妹,挺亲热的。
有一个泼辣女人对他说:“大兄弟,咋换了呢?”
“去,去,去,你这张臭嘴就是堵不住,人家可是咱县的梁书记啊!”杜书成朝他们说,又朝梁玉神秘地一笑。梁玉满脸通红。
“原来是梁书记哇,怪不得像在哪儿见过,在电视里认识的。”
地里的人一阵哄笑。
梁玉为排解尴尬,也向他们打招呼:“今年的麦子长势不错呀?”
有人回答:“是不错呀,‘麦收三、十、八场雨’,都叫摊着了。你瞧,才立夏几天,麦子都上浆了。”
梁玉走进地头,掐了一个穗子,仔细剥开看着,说:“看起来,今年又是丰收年了!”
“咱这几年呀,风调雨顺,没说的。梁书记,你是咱县的父母官儿,能不能说说,各种提留少扣点儿?”有人向梁玉提出。
梁玉说:“县委、县政府正在研究措施,减轻农民的负担,让农民真正增产增收。不过呢,还要请示你们跟前的这位市里的大官。”
她的话引来一片笑声。
那个提问的人又说:“再大的官也不如县太爷呀,你书记就管着俺。过去打官司告状找的可都是县官啊,俺有问题也得找县官提。”
“好吧,我保证把这个意见带到县里,给乡亲们落实好。”
他们说着,笑着,有人地里的活干完了,也随他们回了村。
到了家里,杜书成见母亲正在院子里收拾被子。梁玉忙上前帮她托着被头把被子从绳上拿下来,并自己抱了。老人家看着梁玉不认识,就去夺被子,不让梁玉抱。一面询问的眼光看杜书成。
杜书成知道母亲误解了,忙解释说:“娘,这是咱县的县委书记梁玉,我到咱县有事,她陪我来的。”又转向梁玉,“这是我娘。”
梁玉叫一声:“大婶!”
老人家答应一声,说:“看,叫你抱着个臭被子,多不好意思。快屋里坐,书成,倒茶!”
杜书成倒了茶端给梁玉。梁玉接了,顺手又放案板上,打量起杜家的住宅。
杜书成问:“我爸爸呢?”
“还在大河边呢。这几天貂有下窝的,他黑天白夜守着,吃住都在那边,不回来。”
“大叔还是养貂专业户吗?”梁玉从未听杜书成说过。
“不搞点儿副业怎么行,吃的喝的,油盐酱醋,钱从哪来?书成的钱不够用,隔三叉五地还得贴补点儿。”老人家对梁玉说。
杜书成见母亲把话说到这种份儿上,就不好意思地说:“外边应酬太多,处处花钱,我又不想贪污挪用搞腐败,所以就……当官还是清贫点儿好。不要说中央不断加大反腐败力度,就是不提这个问题,我们共产党员也应该廉洁自律,克己奉公。谁叫我们是人民的公仆呢!人民公仆,国家公务员,就不能拿人民的钱,拿国家的钱据为己有,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而应该以人民福祉为第一,以为民谋利益为重任,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
这句话是在“私场”说的,在“私场”说的具有如此高水平的话更让人为之倾倒。梁玉眼里都闪着泪光了。
梁玉紧紧跟着杜书成,朝村北的那条大河边走过去。离老远,她就看见河岸上有一座茅草庵子。旁边是一座新土未干的坟堆,上头的纸幡微微摆动着。在坟堆下边,有用栅栏围起来的一个大场地,上边搭了棚子,里边摆着一个个铁笼子,有东西在里边跳来跳去。到跟前看时,铁笼子后边还有小巢,一只只像黄鼠狼子似的(但颜色不是黄的,而多是灰的、黑的,也有花的)小动物大都不闲地活动着,见有人来,趴在笼壁上,闪着机警的圆眼睛直盯。有一股骚腥味儿直冲脑门。
杜书成先向父亲介绍:“这是咱县的梁书记,听说咱家养了貂,特来看看。”
梁玉接过来,说:“大叔,您老人家好啊?”
杜书成的父亲巴眨巴眨眼,看着梁玉,说:“好,好。”又问杜书成:“素梅咋没来?”
“我是到县城开会顺道来的,先前没打算回家。我近来很忙。”杜书成说。他又向新坟看一眼,皱着眉,“这是谁的坟子?”
“坏五的。”
“他死了?”
“死十几天了。”
“咋就埋这儿?”
“没挖河以前那边是他家的老坟。”
杜书成不说话了,他脑子里就出现了那个使他们家受了欺凌和侮辱的队长的形象。坏五就是那个队长,是那个队长的外号,这个外号贴在那个队长身上一辈子,到死都没有揭下来,人们不仅背后叫,当面也这么叫,久而久之这外号就成了那个队长的名字,谁叫都答应。杜书成重又想象起一幅幅无法忍受的图像:一个小男孩被薅着头发斗争。爸爸和他抱头大哭。新婚燕尔的娘匍匐着爬向队长。如果那时候我死了,还有今天吗?哈,他死了,他死了!当然如果不是他,我可能也没有今天。唐山大地震震垮了一大片河山,却震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再坏的事情都有它的两面性,这就是辩证法。他很坏,做了那么多令人怨恨的事情,但是你能说他不同时又是一种无私吗?反过来看,从另一方面看,他是我的动力,他是我潜意识里的动力。现在这个动力不存在了,我知道不存在了,悬在我头顶上的那把无形的剑没有了,我还有动力吗?至少,这一部分动力还有吗?
“他死了?”杜书成好像才想起来疑问似的,接着又重复一遍,“他死了?”
“嗯。”
“您害怕吗?”
“死了的人怕他干啥?”
“挪个地方吧?”
“挪啥,他还能出来把我吃了?他是死人,我活着,还很硬棒。”
然后,他们爷儿俩不再谈论死人了,便又回过头来和梁玉看笼子里的貂。
“大叔,辛苦啦!喂了多少只?一年能有多少收入?”梁玉很有兴趣,问。
“一百来只,一年几万块钱。”
“还有什么困难吗?县里最近正要扶植一批养殖专业户,建立养殖专业村,我看您老人家可以带个头。”梁玉看了看杜书成,对老人说。
“不敢带什么头,就弄俩零花钱。”
“大叔谦虚了。要是全村都像您老人家这么养貂还愁不富吗?”
“你不知道,我爸爸一辈子受了多少罪,前些年整天伺弄地里,这几年又没黑没白地鼓捣貂。都是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孝!”杜书成朝梁玉苦笑笑。
“这也是老人家的乐趣,你什么都不叫他干,他还怪闷得慌哪!”
“就是呀,我想把二老接城里去,可他们就是不去,说在城里过不惯,闲长了就闲出病来了。”
说着话,杜书成趁梁玉又去看貂了,就把他父亲拉到一边,小声说:“爸爸,我最近急着用点儿钱,能抽出来吗?”
“啥事儿?”老人问。
“没啥事儿,就是拉扯太大,开销太多,手里亏空。”
“要多少?”
“有几万更好。”
“要那么多干啥?”
“前几年欠人家的多。”
“你小子可别胡弄人啊,小狗哄不了老家犬,你以为我不知道?小心砸断你的腿!”
“你想哪去了,爸爸!你问问素梅,我可都是正用。”
“我跟你说,咱杜家八辈子都没有当官的,咱世世代代活得都滋润,你可别辱没了祖先。当官就要当好官,做人就要做好人,不当官还能做人哪,别人前面后让人家骂咱,别学那些没人味儿的人,当官发财,喜新厌旧!”
“保证不会,爸爸,您老放心,您知道您儿子的为人,知子莫如父嘛。”
“那你说,和素梅咋样?”
“好着来。”
“那,那咋不要孩子?”
“这个——,爸爸,不该您问的。”
“好,我不问。可你当官要当清官,当好官,别祸害人,别忘了你姓啥叫啥。”
“我知道,爸爸。”
“嗨,儿大不由爷,我也管不了啦,能不叫跟着丢人现世就行了。去找你娘拿存折,到乡里去取吧,只要正用,取多少都行。”
回宋县县城的路上,梁玉对杜书成说:“你爸你妈真好。”
“地道的老农民嘛,感情朴素。就我爸爸识几个字,上过几天学,也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土地。”
“你爸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爸真伟大呀!”
他看了她一眼。她笑了,往他肩头靠了靠。
过一会儿,她忽然问:“你怎么叫你爸是爸,叫你妈就是娘呢?”
“从小就这么叫惯了。我们这里叫得可难听了,叫爹,叫娘(niǎng,而且拉长音)。”
“你的叫法是半旧半新,既有‘传统’,又有‘新潮’,倒合你的性格。”
“我的性格是什么?”
“夹生饭!”
说得都笑起来,连老赵也笑了。
“你怎么还向家里要钱?”她又问。
“无产阶级嘛,谁叫咱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呢?无产阶级本身就一无所有了,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当然就不可能腰缠万贯啰!”
“唉!”梁玉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包里掏出一张单子,在背面写了几个阿拉伯字码,塞在他手里,对他耳语:“密码写上边了。”
杜书成一楞,马上紧紧揽住她的腰。
而此时,他心底深处依然晃动着那个队长的阴影。
61
严平代理市长后,第一个给他接风的个人就是杜书成。市委、市政府联合为严平举行欢迎宴会时,杜书成就悄悄跟他说:
“姑夫,明晚希尔顿大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