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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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事情都在纽约肯尼迪机场开始,也许,仅仅因为,那里总有飞机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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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岁的中国二线古装戏演员王晓亮,乘坐一架国航的波音737飞机,在肯尼迪机场安全降落,一出海关他就感到缺少了什么,是的,他缺少了一件行李,他惟一的随身行李,他的登机箱,一个普通的黑色小箱子,就在他刚刚过安检时,被遗忘在安检传送带边儿上了,他记得当时是那个黑人安检人员示意轮到他了,于是他想把登机箱放到传送带上,但接着安检人员示意他跟上前面一个人,于是他就把登机箱又放回地上,然后跟着前面一个人一直走了出来。
他的登机箱里装着他的内衣裤,手提电脑,电话,钱包,联系人——他的一切。
好像是有人撞了他一下,王晓亮嗡嗡作响的大脑一下子恢复了正常状态,他站住,快速掉头走向安检,透过玻璃,他看到他的行李箱就立在六七米以外的安检传送带边儿上,任何一个过安检的旅客都能顺手把它拿走。
王晓亮拿着护照与登机牌,向一名拦住他的美国安保人员挥舞着,另一只手指一指着他的登机箱,并试图走进海关取他的箱子,却被按在原地,接着三名安保人员从不同的位置快速接近他,拉住他,他们用英语对他说了大量他听不懂的不三不四的话,但意思是清楚的:他们不能放他返回。
王晓亮的英语水平非常糟糕,甚至连“我的英语水平非常糟糕”这句话他也不会说,火上浇油的是,他的英语听力是零,但他此刻却站在纽约肯尼迪机场的候机室,面对的是美国安保人员坚定的手臂,那手臂指向出口儿。
随着人流,王晓亮向机场出口走去,前面是国航的柜台,但里面没有人,接着他看到一名亚洲人,他不确定是不是中国人,他走上前去,用中文跟对方说话,对方摇摇头,用英语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他冲向下一个亚洲人,他试着找到一个中国人帮忙,他没找到。他所乘坐的航班从北京起飞,里面全是中国人,他坐头等舱,几乎是第一个走出飞机的,而且他没有行李,只随手拉着一个登机箱,问题是他落地后,刚刚打开电话,便接到前妻的留言,他打了回去,就站在通往海关的过道里,他一直到把手机打没电,然后他把手机放进登机箱,准备出关后找一个地方充电——他乘坐的那班飞机的中国乘客早已离开机场了。
没有中国乘客,就没有人帮他翻译,而他的箱子分分钟都可能被别人拎走,现在看来,整件事都不对劲,他开始后悔带了一个爱马仕钱包,里面还有五千美元现金,还有他在美国的联系人电话地址。那钱包就在箱子最外层,甚至他可能忘了拉上箱子的拉链,他的电话也放在那里。
本来他可以带助理的,但他最近心情极坏,想一个人呆着,于是没有叫助理跟来,本来他可以叫人来机场接他的,但他同样想一个人呆着,于是决定自己坐出租车去剧组所在酒店,目前情况是,那酒店的地址在他的钱包里。本来他可以打电话给美国方面的一个联系人,但他电话没电了,而且电话也在他的登机箱内。最后,他既不记得酒店所在地址,更不记得美国联系人的电话。
他绞尽脑汁,只记得两个电话:一个是母亲的,另一个是助理的。
无论如何,最好先要找回自己的箱子,有了箱子,接下来就好办了。
2
出关后的大厅里,二十四岁的北京姑娘安妮用一副耳机在听手机里的歌,一首接一首,除本人外,没有人知道那些歌有多悲伤。
安妮身边的旅客刚刚离去,已经小跑着把机场及附带商业设施地毯式搜索了一遍的王晓亮就一个箭步冲上去,钉坐在安妮身边,她是他最后的希望。
王晓亮目不斜视,用手在脸上左擦一下汗,右擦一下汗。然后就一动不动,再然后就用余光偷眼看安妮。接着不被注意地向安妮那边挪了一点点。
安妮立刻警惕地把耳机取下来,把耳机线往手机上一卷,接着把手机放进包里,锁好,同时猛地把包推到身体的另一侧。
王晓亮再看一眼安妮,正遇到安妮斜视他的目光。
王晓亮再向安妮坐的地方挪近一点。
安妮挺直上身,毫不犹豫地就把自己王晓亮一侧的耳环摘下来收进包里,她可不想再丢东西了,上一次是在纽约的唐人街的一个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店里。
“你会英语吗?”王晓亮小声地用中文问。
安妮点点头。
王晓亮惊喜地叫道:“这么说你听得懂中文?”
安妮皱着眉点点头,她真想用手捂住耳朵,也想反问他:“你知道什么叫声若霹雳吗?”但她决定还是保持着扑克脸比较好。
“太好了,你会中文!”王晓亮没话找话地说。
安妮有点想抒情,没有去中国乡镇旅行,就能亲眼领略到这种纯粹是自然流露出来的传说中的土里土气,她暂时只能淡淡地回应一声:“我就是中国人。”
“我也是!”王晓亮激动地接一句。安妮真的是无语了,对于这种传说中的“他乡遇故知”再次提高了警惕,想了又想,她还是趁着一个挎着枪的美国警察从他们面前走过,大手枪就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时“嗯”了一声。
一旦王晓亮开始用中文组织思路,他立刻像复活了一样,于是结结巴巴地开了头儿:“我,我一生很少求人——”
安妮假装没听见。
王晓亮愣了一下,接着清了清嗓子:“干脆说吧,我想请问一下,能不能借你手机使一下?我登机箱落在海关里了,我的手机在登机箱里,我怕它们丢了,想给朋友打个电话问问怎么办,噢,对了,这是我的护照,这是我的登机牌。”
安妮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手却更紧地捂住小包儿,并且身体向一侧轻挪了一下。
“我就是给国内朋友打一电话,就几句话——我刚刚下飞机过海关的时候,所有的东西全——我怕现在已经丢了。”
安妮再次抬头看看他,没说话。
“我用你的电话打国际长途的钱算我的,我会付给你的,不过现在没有。”王晓亮说。“我怎么觉得我听不懂中文了——你什么意思?”安妮问道。
“我——借手机,问你借——打北京——”王晓亮说。
“我手机今天不能借给你。”
“你——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要是换成平时,可以,但今天不行。”
王晓亮急了:“今天也是平时吧——今天有什么特殊的?”
“今天我来接机,我在——等一个人,这个人没来,我只好等他的电话。”安妮说。
“你等谁?”
“我——我用得着告诉你吗?”安妮本来想质问他,但她想在大陆人面前表现得更国际化一点,于是说,“对不起,我的手机没有开通国际长途,我就是借给你用,你也打不到国内,”看了看王晓亮的表情,她接着说,“可以试试,你的电话是——”
说着,她从小包里拿出手机,然后用一只手抓得紧紧的,以至于手直发抖,另一只手开始拨号,并打开免提。
电话拨不出去。
王晓亮说着对不起,然后起身向一个长着一张中国脸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过去。那个人竟然转身就跑。
安妮哈哈大笑。
五分钟后,王晓亮垂头丧气地走回来,安妮才止住笑声,然后问他:“你是不是把登机箱落在海关里面了?”
王晓亮点点头。
“我第一次落地时,把网球拍子落在海关里了,没找回来——”安妮说。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不要对把箱子找回来——产生丝毫的信心?”
“我的意思是,失物招领处就在咱俩前面,看,就是那儿,门口儿排了一小队,你可以去排队——”
“我不会说英语。”
“等你排队排到了,我帮你说——要是,要是我等的人还没来的话。”安妮说。
3
现在,王晓亮感到,怎么说呢?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吧,因为他手里正拎着自己的登机箱从失物招领处出来,里面的东西一样不缺,而安妮就走在他身边,她帮他当翻译,帮他填表,他认为自己必须谢谢她,于是当着她的面,拿出爱马仕钱包,打开,从五千美元中抽出——接着就被她按了回去,她关上他的钱包,看着他塞回登机箱,然后带着他找到一个充电处,他给手机充电,然后她就离开了。
他对她说了差不多有十次谢谢。
4
当重整旗鼓的王晓亮走向机场外的时候,他决定回头看看帮他忙的那姑娘还在不在,于是他绕了一个小圈儿,走回刚才那地方,他发现她还在那里,仍用一根耳机线堵着耳朵。
王晓亮走过去,坐在她旁边,把自己的登机箱往面前一放。
一会儿,那姑娘把耳机摘下来。
“我就是想问问你叫什么名字?”王晓亮说。
“我姓安,叫安妮。”
“你帮了我很大的忙。”“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安妮笑着说。
“你爱看古装戏呀?"王晓亮惊喜地问道。
“从来不看,我追美剧还追不过来。”
“那——啊,对了,你在这儿,纽约,干什么?”
“读研,实习,毕业,找工作——”
“你是硕士?”
“可以算是三流学校刚毕业但没工作的硕士。”
“学的什么?”
“中国人还能学什么,统计呗——告诉你,我们班共有四十人,三十七个中国人零两个印度人,还有一俄罗斯人。”
“你学习成绩怎么样?”
“俄罗斯人第一,我第二,印度人第三和第四。”
“你第二没工作?”
“有什么新鲜的——”
“还有谁没工作。”
“一大半吧——”
“没工作怎么办?”
“差不多了,就只好准备回国了。”
“你呢?”
“我,我再找找呗!”
“你刚才说,你们班有一半人找到了工作?”
“一小小半儿!”
“你说,你成绩第二没找到工作?”
“你是笨呢还是——”安妮提高了声调。
“我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
“我觉得吧,你应当是第二个有工作的,或者是,找到薪水第二高的工作——说说,怎么回事儿?”
安妮又看了看王晓亮,确定他并不是在故意说讨好自己的话,只是顺口说说而已,于是才回答:“我搞砸了呗!”
王晓亮搓搓手:“说说,怎么搞的?”
“我跟你说什么啊?”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让我听听呗。”
“我——我一面试就特紧张——”
“我特——理解你,”王晓亮激动地用手指着安妮说,安妮不得不把他伸出的手轻轻挡开。
“我——我虽然演戏演了快——快十年了,但一面对镜头就紧张——”王晓亮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了。
“台词忘光光?”安妮笑道。
“没错儿。”
“你是演员?”
“不入流的——”
“不至于吧——”
“最多算三流的演员。”
“你叫什么?”
“王晓亮。”
“百度一下——有名吗?”安妮晃晃手机。
“别别别——见笑了——有名就好了。”
“我还以为你们当演员的就是一看有人围观就特兴奋——人来疯儿那种——”
“要那样的话,我早红了,我文戏一直不行,咱俩儿一毛病,紧张。”
“你紧张到什么程度?”安妮问。
“完全说不出话来——轻度紧张的时候就有点口吃,不过导演一下就能看出来。”
“那你干脆演一结巴算了——”
“我就是第一次演戏就演结巴——才——才——才——”
“你别紧张——”
“我不——不——不想说话了。”王晓亮像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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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果真没有再说话,脸憋得通红,就坐在她旁边,大口呼吸着,一直坐到外面完全天黑了。
6
“谢谢你陪我等人——我不想等了,我要回家了。”安妮眼看着手机没电了,接下来看看周围,慢慢站起来,对着王晓亮说。
“你是不是已经很饿了?”王晓亮问。
“你是不是已经很困了?”安妮问。
王晓亮的确已经很困了,他站起来,伸了一下懒腰。
“再见。”安妮说。
王晓亮点点头:“好吧,那我也走了,我要倒时差。”
两人一起走出候机楼,前面是公共汽车站,两人一起走过去站住。
安妮看了一眼王晓亮说:“我坐公共汽车,你——坐出租车要在上面一层等。”
王晓亮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拉着箱子往回走,快进楼时不甘心地回了一下头,他看着一辆公共汽车要进站了,觉得心里一紧,猛地跑了回去。
安妮看着气喘吁吁地王晓亮说:“你别急,我不坐这辆车。”
王晓亮摇摇手:“我的意思是,我在这边儿可能需要一个翻译——你想不想挣点儿——”
安妮点点头:“那当然。”
“那你给我留一电话吧?”王晓亮说。
7
接下来三天,安妮都去了片场,和王晓亮在一起,她看着他拍武戏,与别人打斗,一次次,一遍遍,每天都出一点小意外,最后一天,王晓亮肩上被擦破了皮,就在拍最后一个镜头时,他的眉骨被击中,血流了一脸,王晓亮只是简单地止了血,坚持把戏拍完。安妮觉得自己无法再看下去,她心疼。
“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他们说你要休息一天?你完全可以明天再拍!”走出片场时,安妮向王晓亮叫道。
“我想多挤出一天来,看看纽约。”
“你——你想去纽约哪里?”
“听说市中心有个公园——”
“是曼哈顿岛中心——叫纽约中央公园。”
“明天带我去看看吧?”王晓亮说,“后天我就走了。”
8
安妮和王晓亮来到纽约中央公园,很多美国人在骑车和跑步,两人路过棒球场,王晓亮停下脚步,出神地看着那些打棒球的美国青少年,然后两人走过一块草地,很多青年男女在晒太阳,戴着墨镜看书,很舒服的样子,有些美女居然上空着。
“这些人都是什么人?”王晓亮问安妮。
“可能是纽约大学,或是哥伦比亚大学的老师和学生吧。”
“原来知识分子是这样的。”王晓亮说着停下脚步,把外套脱下来,铺在地上,接着左右看了看,坐了下去。
安妮觉得有点别扭,她先是把墨镜带上,再转转脑袋往周围看了看:“我们还是趴下得了,你看这儿哪儿有人直着腰坐着呀?”
王晓亮也觉得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两人趴下。
王晓亮也往四周看了看,然后把目光望向安妮:“我开始以为是有些人在光着上身儿晒太阳,现在发现是所有人——你平时是这样吗?”
安妮皱皱眉头:“你平时才这样呢!”
“我要带了墨镜就好了,可以想看什么就看什么。”王晓亮说。
“我觉得不太对劲,咱们这姿式怎么跟偷看人家似的。”
“大家各晒各的,谁有空偷看谁呀。”
“你!你四周一圈儿一个也没有放过,瞧你那脑袋转的!”
“我不是为了不看你嘛。”
“我还没脱呢!”
“啊?我还以为早脱光了呢。”
安妮提高声音:“你才脱光了呢!哟,你真脱光啦!太——你也太入乡随俗了吧?一点不见外呀你!”
“要不你也按纽约的规矩——”
“你巴不得脱光呢吧?”
“我?为什么这么说?”
“你练了一身肌肉不就为了这个吗?”
“我才没那么虚荣呢!哎,真舒服。”王晓亮说着,干脆把衬衣脱了下来,原来他只是把扣子解开了。
安妮看到王晓亮仰面朝天,平平地躺在自己身边,闭上眼睛,她又看了看草地上的其他人,然后轻推一下王晓亮:“你转到那边儿去,说好了啊,咱们各晒各的。”
“行。”王晓亮果断转过身去,用后背对着安妮。
“你别转过来呀——”安妮说。
“我不转。”王晓亮说。
安妮偷偷摸摸地迅速脱掉上衣,把上衣堆在胸前,然后趴在草地上,过了一会儿,她又小心翼翼地平躺过来,她把墨镜推一推,看到蓝天白云,最后又拿起上衣盖在身上。
一会儿,安妮又欠起身来,慢慢转过去,看了一眼王晓亮,王晓亮后背还有一块拍武戏留下的伤痕,他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安妮缩回头来,从自己身上拿掉上衣,扔在两人中间,闭上眼,伸长脖子,深深呼吸,她感到自己像是腾空而起,用整个身体去迎接阳光。
9
黄昏时分,两人一起走出中央公园。
“刚才你真睡着了?”安妮问。
“当然啦——不过,不过我开始装睡来着。”王晓亮说。
“你装什么呀?”
“我这不是怕你不好意思吗?”
“我?”
“怎么啦?”
“我就是觉得你最后一天不去血拼大牌挺可惜的,比国内便宜好多啊——”
“买大牌也是山寨,反正都是山寨,我宁可山寨晒太阳,在中央公园里睡一觉真舒服——你还记得刚才躺在草地上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你记得?”
“嗯。”
“你在想什么?”
“我就在想,你说这天要是突然一黑,想象一下,下面是一张床,这前后左右都是墙,咱们刚才跟一对老夫老妻有什么差别?”
安妮笑了:“当然有差别啦,什么天一黑之类的,就是换成突然下大雨,你十钞钟就一个人儿跑没影儿了。”
突然天一声响雷,接着下起了雨,几分钟后,雨就变成了大雨。
雨中,王晓亮看着安妮。“你看我干什么?”
安妮叫道。“你看,我没跑,我哪也没去。”
“我可得跑了。”
“记着,是你先跑的。”王晓亮叫道。
安妮也没动:“我没跑。”
王晓亮拉过安妮,然后抱住她,安妮的上身很僵硬,但王晓亮还是吻了她。安妮像是迷失了,她既没有躲雨,也没有躲接吻。
又一声响雷,雨下得更大了。有人从他们身边跑过。
“雨太大了——我们还是换个地儿吧。”安妮说。
“好像有人拿石头砸了我脑袋一下。”王晓亮说。
安妮看到地上迅速散落起了一层冰雹,她一指:“快跑,是雹子!”说着抱头鼠窜,王晓亮跟上她。
10
两人湿淋淋冲进一个咖啡吧,就坐在靠窗的吧台边,安妮为每人要一杯咖啡。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王晓亮说。
“一会儿剧组接你的人就来了,我已经把地址发给他们了。”安妮说。
“我先送你回家。”
“不用,我坐地铁回家。”
“还是先送你,我戏已经拍完了,无所谓。”
“那——也好。”
咖啡上来了,安妮用手转着咖啡杯,王晓亮慢慢喝了一口。
“你回去接着拍戏?”
“是,一下飞机就上剧组的车,直接进现场。”
“你受得了吗?”
“习惯了。”
“你以后能不能不拍武戏了?”
“怎么了?”
“太危险了。”
“其实我喜欢拍武戏,文戏怎么演都是假的,武戏里总有一点真的东西——”停了停,王晓亮看着安妮,“不过,谢谢你这么说。”
“怎么了?”
“这句话只有我前妻跟我好的时候对我说过,那时候,她会为我担心。”
“你前妻?”
“我们离婚了——在半年前——那天下了飞机就是因为跟她通电话,结果晕头转向——”
“她对你说什么了让你晕头转向?”
“她说,她要结婚了,婚礼不想让我去。”
“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
安妮长出一口气。
王晓亮长叹了一声。
一会儿,安妮敲敲桌子,王晓亮抬头看着她。
“知道那天我在等谁吗?”
王晓亮摇摇头。
“我男朋友。”
“你男朋友?”
“现在不是了。”
“什么意思?”
“他说他坐那班飞机来,就是跟你同一班飞机——他过了安检,登机前还给我打了电话——他竟然没上飞机——我给他打电话,他一直关机——那天夜里,我回家后才收到他一条短信,三个字儿——对不起。”
“原来在我们相遇的时候,都是在逆境里。”半天,王晓亮才说了一句。
“你看,雨停了。”安妮指向窗外,王晓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辆加长凯迪拉克停在酒吧门口。
“走,上车。”王晓亮说。
“我还是不上了,这车根本拐不进我们那条街——你以为纽约没胡同,纽约周边地区就没有胡同呀——真的,你心我领了,白白。”
王晓亮再想说什么,安妮向他招手:“白白。”
王晓亮走了出去,钻进车里,车开走了。
安妮走出酒吧时,雨又下起来了,在雨中,看到加长车一转,不见了。
“心情好点了吗?”王晓亮在电话里对安妮说。
“嗯,你在机场吗?”
“刚刚过了安检,还有半小时登机。”王晓亮说。
“昨天对不起——我——”
“没关系——其实昨天我本来想在送你的时候顺便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我和一个同学合住的,房间又小又乱。”
“昨天——其实,昨天我特想跟你说一句话,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
“说什么?”
“我想问问你,我想说——如果你目前实在没有什么人可以选择的话,不如先拿我凑个数儿吧。”
安妮笑了。
“你笑什么?”
“我笑你——你今天还想这么说吗?”
“我这不是——贼心不死——你还想再听一遍?我告诉你我演文戏不行——”
“低调儿不错——但这么低不太合适吧?”
“你有什么意见?”
“我就是觉得你太低调了——”安妮笑得更厉害了。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清楚,那就是实在碰不到更好的了,我才会陪你到地老天荒——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是瞎说,你马上就走了——”
“我可以学学你男朋友,我是说你前男朋友——”
“你学他什么?”
“我可以不上飞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