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眸中怒意更甚,风延雪赶紧将他拉离,顺手牵着马车缓缓进入城中。
这一关,虽险却终于混过去了。
龙腾转头朝城门望了一眼,骂道:“混蛋,日后让我知道他是谁,准要他好看。”
风延雪上下打量了下他,生生忍住笑,声音憋着忍着道:“少筠,谁叫你国色天香。我看啊,就是醉红楼中的头牌都不及你十分之一。”
龙腾更恼,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还有你!好你个风延雪,还贱妾!你等着!看我今后怎么收拾你。”
风延雪赔笑,忙将话题岔开。他将马车牵至无人处的拐角,探身至马车中道,“霜兰儿,事不宜迟,你赶紧回去看看罢。马车我这就牵走了,你们步行,这样不会引人注意。”
她步下马车,眸中皆是感激之意,可眼前情况由不得她多说什么。只一路拉着龙腾朝她位于柒金门大柳巷的家狂奔而去。
刚才在马车中,雪貂之毒再次发作,那黑衣侍卫便是瞧见她全身一阵阵地抽搐。谢天谢地,虽是刺骨难熬的痛,竟是帮她顺利躲过了搜查。
眼前的上阳城,满目望去皆是白色。
白色的雪,白色的灵幡,白色的帐幔,白色的祭旗。太子薨逝,全祥龙国一同哀丧,人们只准穿素色的衣裳。大街之上,皆是一张张略显苍白惶恐的面容。也许连百姓都懂,太子薨逝,便是国本动摇,夺位之争难保又要掀起血雨腥风。
素净的白,惨淡的白,天地间仿佛只有这一种颜色。
大风起,吹得雪花卷舞,渐渐迷住了她的眼。
她马不停蹄赶至大柳巷的家门口,不想此时门口已是围满了翘首张望的百姓。皇家卫队分立两边将门口守得严严实实,哪怕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逃出生天。
龙腾心中一紧,瞧这阵仗,恐怕毒酒已然赐到。
风雪中,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取下自己脖颈间的绢丝围巾,寥寥遮住她的脸,拉着她往围观的人群中“突突”挤了进去。
可眼前的景象……
也许瞧过的人,终生都不能忘却。
满院子皆是落叶堆积满地,又覆上一层薄薄霜雪,落尽翠叶的枝条凄然伸向唯一有一线可见的天空,触目皆是没有生命的枯黄与惨白的色泽,每一处皆是一派萧索凄清。
伫立的宫中太监,个个面无表情,他们手中端着一盏盏玉盘。盘中,白色的酒杯,黑色的酒液,像似死亡的召唤。
霜梅儿,今年十六,眉清目秀,一瞧就是个美人胚子。她一点都不紧张,如烟雨般的眉间皆是迷茫与空洞。她的人生早就形同枯井,生与死已豪无意义。
霜汉武,今年九岁,懵懵懂懂方才懂事,此刻他正指着盘中的杯子,声音细嫩,“二姐,刚才那人说这是皇帝赏给我们的。二姐,会是什么好东西呢?”
霜梅儿喉头涌上酸楚,她低首,将弟弟紧紧搂在怀中,轻声哄道:“好弟弟,这酒可好喝了。你还小,喝了酒就能长成堂堂男子汉了。”
他稚嫩的小脸满是欣喜,兴奋道:“真的么?”
霜梅儿侧首,悄悄拭去眼角的泪。伸手取过一杯毒酒,喂至霜汉武唇边,“不怕,一切有二姐在呢。”
毒酒入喉,霜汉武眉心剧烈一颤,像是将要熄灭的火烛。他艰难朝她伸出手来,“二姐,我好痛……我真的好想大姐……长大了就能见到她吗……”
霜梅儿将他紧紧搂在怀中,冰冷的脸侧贴上他的,素手轻轻抚着他的背,舒缓着他的疼痛,柔声哄到:“很快就不会疼了,姐姐帮你揉一揉就好……我们要去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那里是人间仙境,不会有痛苦,只有欢乐……”
他似在点头,有温热的液体从他下颚滑落,一滴,又一滴,鲜红鲜红的颜色延下来,滴滴沁入雪地中,好似乍然绽开一朵朵艳丽的红梅。
霜梅儿无声哽咽,一层层悲翻涌上心头,泪水潸潸而下。终,大滴大滴的泪珠灼热地滑落,转瞬间湮没于积雪之中。在幽兰院的那些日子,她生不如死,如今,终于可以解脱了么……
抬袖,仰头,她饮下毒酒。姿势从容,仿佛在做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仿佛真是品尝着人间至醇的美酒。她悠悠然的神情,如同一朵出云丹芝,在一瞬间照亮所有人的眼眸。
有淡然的笑容在她清丽的面庞浮起,她紧紧搂住弟弟,剧痛碾过,伏在他身上倒下的那一刻,目光与重重叠叠人群中的霜兰儿相会。
她幽幽一笑,仿佛一朵昙花收拢洁白花瓣。
眼眸缓缓合上,似再承受不住疲惫。大姐尚是安好,那她也能走得放心了……
另一边,霜汉文,二十九岁,是霜连成早前领养之子,平日不学无术,顽劣成性,然霜连成一直惯养着他。他不甘心命运桎梏,拼命大喊着:“我不是霜连成亲生的儿子,诛九族不应该把我也算上!不!不要!我不要死!我还不想死啊……求求你们了……我还不想死……求求你们了……我真的不是他亲生儿子……”
他的挣扎,最终被皇家卫队制服,他的呼喊声,渐渐止于锦卫强行灌下毒药。
终,无声。
终,静默。
晨时的天色阴暗浑浊如同一方带着瑕疵琉璃,不完美地令人的心阵阵抽痛着。眼前一切光景都显得虚幻,如同一个漂浮的梦,叫人失去一切存在的真实感。
霜兰儿的手,被龙腾紧紧握在手中。她的五指指甲狠狠扣在他的手心中,细密的尖甲密密麻麻硌在肌肤上,让他在痛楚中生出冰寒般的清醒。
转眸,眼前悄然弥漫出一层水雾,他竟是不敢再看她悲戚却隐忍的神情。
今年初冬的第一场雪,下得如此大,来的如此猛。
雪好似扫尽了地面上一切多余的东西。所有带着棱角的地方,都变得异常光洁和圆润。纷纷乱下的雪,回旋穿插,越下越紧。
周遭真的很安静么?围观的人真的一言不发么?
可为何她的耳畔“嗡嗡”直响,吵的要命……
面无表情的皇家卫队逐一撤去,她看着哥哥、妹妹和弟弟的尸体如飘萍一般,如同破布一般被人拖走,也许是弃尸荒野,也许是拖去乱葬岗。只因皇帝有令,任何人不准收尸。
自从她出嫁李知孝那日,她再也没有与家人团聚过。她日也想,夜也想,在心底最深处日日夜夜地想,想着什么时候能一家暖气融融,吃上顿饺子。
可想不到……如今终于再见,竟是永别。
身体中彻骨的寒冷与惊痛像是一座冰山,沉沉压在心上,将她本就支离的心碾得粉碎,无法修复。
“散开!”“散开!”
皇家卫队毫不留情地驱赶着门前围观之人,白色的封条交叉封上。将满院子的枯槁残败,将满院子的鲜血,满院子的悲凉尽数关在两扇老旧的木门中。
她被卫队隔离得很远,当看到两扇木门缓缓阖上时,她心中狠狠一震,像是关阖上了她心底最后一扇门。踉跄一步,她想上前冲去。龙腾却一臂将她拉住,低柔道:“不可。”
她贝齿死死咬住嘴唇,咬的泛血,咬的泛紫。风甚大,鼓起她宽松的衣袖,翩翩如蝶,却是一只了无生气的蝶。突然,她脚下一软,整个人跌在他怀中……似再也支持不住……
他拥着她,“我们走罢,待久了容易暴露。”
上阳城中,东街庄户。
秋庭澜单身入来,他面容沉重,环顾空荡荡的屋子,见龙腾怔怔望着窗外,疑道:“霜兰儿呢?”
龙腾长眸中色彩黯然淡下去,他指一指窗外,“她还在外边跳舞。”
跳舞?秋庭澜更为疑惑,顺着龙腾的视线朝外望去。
只见,一舞如惊鸿,此时若有月光,她的舞姿定能惊破当空皓月的辉映。
霜兰儿秀发飞扬,裙摆如旋开的花,舞于冰凉的台阶之上,一任冰冷的积雪侵染了她月白的罗袜,亦是冻僵了她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