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阁温和无风,屋檐下挂着胤彻吩咐赏下的翠玉风铃,鎏金的玻璃流苏珠瑁罩在透透亮亮的一层墨玉壳子里倒也剔透的好看,月儿倚着红木窗格,静静地发着呆,心里却乱的如窗外聒噪个不住的夏蝉一般。
想着想着,朱唇轻扬,娥眉却依旧微蹙着。
许则仕的才学,肯定能听出她话中的深意,程昴如果知道了他们有了孩子,一定先回欢喜个不停,那么闹腾不正经的人,每每和她说起孩子这个话题,却能安分许久,连那两道剑眉都安稳地平放下来。
他一定会很开心的,可是,开心过后,肯定又开始担心了吧。
就算不知道前面有什么等着他,他却还是一定会来的。
对于程昴的选择,月儿倒是从未怀疑过。
就算程昴对她有过决绝,可每次程昴都是心最疼的那一个。
宫女三三两两地从窗前路过,月儿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泪痕,拢了拢肩上的披风,就算在翘首以盼,可无论心里再焦急再翘首以盼,为了不让人生疑,却也都不能表示出来一丝丝她对程昴的在乎。
宫女只会羡慕月儿住的这楼阁,和云锦披风上圆润的珍珠坠子,谁会管她哭没哭过呢。
说来也怪,这长生阁里的娘娘都晒了一整日的太阳了,晒多了都不眼晕的吗。
直到宫女走远了,月儿才又把视线向宫门口望去,生怕错过一眼。
程府自然因为许则仕的到来又乱做一团,程昴赶紧换了衣服要和许则仕一起进宫,临走之前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进了酒窖。许则仕眼看着程昴取出来了一瓶什么放到了马车上。
许则仕也没有多问,车夫刚扬起马鞭,门里却传来软恹恹的一句“等等。”
累累的珠钗已经将郡主压得抬不起头来,可郡主还是硬撑着一步一挪到了门前,织锦的大红绣缎把脸色却称得惨白。
程昴一见郡主这幅样子,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他好不容易有了进宫见月儿的机会,若是被偏执的郡主拦下,今日恐又不能成行。
程昴踌躇着想要开口劝郡主回去,却没想到郡主惨然一笑竟未发一言,似乎是也没有阻拦他的打算,转身便被侍女又扶了回去。
马蹄声在身后响起,反正是意料中的事了,郡主连眼泪都没有流下一滴。
郡主又何尝不想像往日一样撒泼抱病不让他进宫,甚至她已经做好了拿自己的生命来威胁程昴的打算。可当她意识到她已经费尽全部力气才出了门,而且还是由旁人搀扶着才能走到程昴身边,又看到程昴脸上半分爱怜的情绪都没有的那一刻,她才算是顿悟了。
这个男人,心里是真的没有她。
罢了,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在强求而已。就算是拦了,程昴也要想尽一切办法去见那个和他真心相爱的人,她何必再讨他的厌弃,已经半分喜欢都没有了,若是再让他心中生厌,大概真的是成了冤家了。
不甘吗,不甘极了。
堂堂郡主,何以卑微至此呢。
郡主心里还抱着一丝隐秘的期望,那宫里金屋子银绸子什么都有,胤彻又是皇家数一数二的俊朗,试问凤鸾春恩,甚至母仪天下,天下哪个女子不会动心呢,如果月儿被这些迷了眼蒙了心,彻底的放下了程昴那才是最好。说不定这次就是要和程昴一刀两断呢,如果是那样,那程昴这次入宫必然就会伤心了,只要自己秉持着通情达理的样子,失意的程昴就算是给不了她爱,也会尽量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做到一个丈夫的义务。
况且那胤彻也不是吃素的啊,程昴进宫是进宫,又不一定会和月儿又有什么瓜葛,说不定胤彻这一次的用意还是和上一次一样,狮子似的炫耀一通威武,然后再把程昴扫出宫门吧。
脑海里转过的念头再多,可终究是想的,夏风温暖,郡主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反寒。
sp;程昴和许则仕两人就带着酒早已经离开了巷子,程昴不知道的是,他走的太急,连程太太也站在了程府的门口都没发觉。程太太虽有心叮嘱几句,程昴却连看都没看见她。程太太只好默默的看着马车在她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拐出了巷子。
罢了,儿大不由娘,随他去吧。
可是程太太心中却升腾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像是银针般戳进了思绪里,戳的脑仁生疼。
马车在去宫里的路上先是一路驰骋,却在闹市中行进的缓慢。
马车虽不再颠簸,程昴的心却仍怀忐忑,这几日日想夜想的就是能见她,可终于在路上了,却让他想的更多。许则仕不言不语地坐在程昴对面,看着程昴满脸通红的样子却有些想笑,打开了马车的帘子向外看去,喧嚣的声音一下子涌了进来。
街市中仍然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令程昴特别注意的是一个摊子前的人群中有一男子温柔的为她身旁的女子戴上发簪,而女子则含羞带怯的回望,二人浓情蜜意,羡煞旁人,正是一对神仙眷侣。
不久之前,他和月儿二人一起逛集市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那时两人还憧憬未来的生活,以为只要安贫乐道就可以平静的携手度过余生,哪怕他们只是在一个小小的客栈里生活,劈柴做饭安稳度日。
可幸福偏偏是最留不住的东西,一堵宫墙,硬生生地落了个从此萧郎是路人的结果。
“月夫人既然有了孩子,那你就不用担心她的清白了。”
许则仕却唐突地来了这么一句,果然,程昴转过头时眼里带了愤怒。
“是我懦弱。”程昴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攥紧了腰带边坠着的玉佩。
“许某失言了,少爷莫怪罪。”许则仕悠哉地收起折扇,从前只觉得这程少爷聪慧莽撞,如今学了周全隐忍,骨子里倒是有了别的气度了。
马车一路过了皇宫偏门,没想到被太监领着往长生阁的方向走。程昴踏进长生阁,却没见旧时梅花。
回身程昴听见了“啪”的一声,便看见殿中里有人出来,脚步急切的很,到了殿门口却又停下了。
月儿还是离开时那清瘦莞尔的样子,身上罩着的白纱披风,像是随风就会飘走一般。
风铃还是翠玉的颜色,只是落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月儿不顾地上的碎片,想要快步地走下那石阶去,抱住他好好地哭一场,亲口告诉他他将为人父,把这缀满了珍珠的披风丢到地上去,然后笑着和他牵手回客栈去。
可等出了门,一宫的宫人,十几双眼睛都盯着她和他之间那几步短短的距离,都等着她失态的样子,然后拿着那违背圣心的罪名去发落她和她的程昴。
月儿强按耐住激动的步伐,站在了门口,扶在红木门框上的手垂了下来,目光却还是转也不转地看着那个逆光而来的,她生命中最爱的人。
月儿猛掐住自己的大腿,暗暗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哭,千万不能哭。”
可程昴几步就跨到了月儿的面前,想要抱住月儿,手臂却被许则仕拉住了,只好顺着动作从怀里掏出了手帕:“月儿,你怎么哭了。”
听到程昴这么问,月儿方回过神来,仔细感受了下脸上的冰凉,原来,竟早已不知不觉的泪流了满面。她强忍住抽泣,接过来了程昴的手帕,二人手指相触,指尖传到心里一阵悸动。
月儿赶快收回来了手,周围的宫人还是偷偷地打量着两个人之间的一举一动。月儿只好用手帕擦了擦脸,苦涩地搬出那最无趣的理由:“无事,我只是被风沙迷了眼罢了。”
这天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哪里又来的风呢。
月儿敛起脸上的表情,请程昴进了殿内,宫女连忙跟了进去,那小少爷刚才明明是按耐不住跑过去要去抱月夫人的,竟然被那大人给拦住了,倒还真是可惜了讨赏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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