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笙清朗的声音娓娓道来,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人的生平。
故事中的少年八岁当选了太子伴读,那是朝代每更替一次才会有的机会,太子又深得先帝的厚望,柳云笙是当朝太傅之子,与之竞争的大有翰林院满腹经纶的学士们的孩子,可是最后先帝偏偏选了这内向寡言的柳云笙。
太子伴读,是多少人想要把自己孩子推上的位置,可是柳云笙在太子的书房待了不足月余,就自请去当九皇子墨孑的书童。
从太子伴读到书童,这其中的身份降了多少阶,数都数不过来,何况,先帝最不待见的就是九皇子,九皇子一出生就被扔在热河的行宫,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进宫见圣上一次,连普通小官儿家的孩子都敢欺负他。
可是没人去猜想这柳家的小公子是不是傻了,一窝蜂地又去抢那空出来的太子伴读的位子,一番明争暗斗下来由翰林院大学士的孙儿补上了,也没人再去打听柳云笙的下落,这个名字逐渐就被人遗忘了。
世人大概也没想到,柳云笙这个名字再次被提起时,竟然是天大的一个笑话。
庆丰元年,先帝六十大寿,普天同庆大赦天下,一高兴打算带着六宫妃嫔去热河行宫避暑,可也许是因为九皇子墨孑实在是太过卑微,竟没有人通知他去迎接皇帝的圣驾。
墨孑的生母也不过是个贵人,硬是壮着胆子迎着贵妃的眼刀替儿子分辨了一句,“孑儿他可能是病了。”
贵妃等的就是这句话,娇滴滴地倚在皇帝身畔,“既然是病了,那皇上您去看望一下吧,臣妾陪着您。”
去往墨孑住处的路上,贵妃一步三晃地扭着杨柳细腰,还不忘回头不怀好意地无声讥笑了一下。
贵人反应过来这个笑的含义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小院的门一打开,云笙依偎在墨孑怀里赏花,两个少年正吻的难舍难分,见到如此一幕,先帝霎时被气得一口血喷了出来。
贵人跪伏在地上抓着先帝的衣角想要求得一丝宽恕,却被先帝狠狠地一脚踹开。
“滚!你这个贱人!”
“皇上婧妹妹也没做错什么呀,皇上就不要迁怒于婧妹妹了,”贵妃顺势装了一把好人,抚着皇上的胸口继续添油加醋,“不过啊,怪不得宫中总有传言,说墨孑是婧妹妹和侍卫私通的孽畜,臣妾现在也有点纳闷儿了,若是皇上的亲生孩子,怎么会有这龙阳之癖呢。”
贵妃的后半句话每一个字都加重了几分,像是闷锤一下打在贵人的身上,让地上跪着的人再也抬不起头来。
从一开始不让墨孑接驾,到让皇帝去探望墨孑,都是贵妃一手安排好的,把皇子一个个都解决了,贵妃自己的孩子就能稳稳当当地继承皇位,墨孑这个软柿子,贵妃捏起来格外得心应手。
故事再后来的结局,就像市井流传的那样了。
墨孑的生母羞愧自尽,不许葬入陵寝,而是被丢进了乱葬岗连墓碑都寻不见,就算是如今被皇帝追封为太后,可把乱葬岗翻了个遍也还是分不清哪一具半腐的草席里卷着的是太后的遗骨。
墨孑本来就不高的爵位被削了个干干净净,干脆被撵到了圈禁宗亲用的枝离巷里,这样的身份在哪儿都受人唾弃,成了行尸走肉般茫然度日,后来皇帝的另外八个皇子竟一夜之间暴毙,最后若不是摄政王把墨孑从枝离巷里翻找出来,世人还以为这有龙阳之好令先帝蒙羞的小皇子已经死在枝离巷里了。
柳云笙彻底没了下落,世人反倒理解起他来了,堂堂七尺男儿做出如此不齿的事情,估计不是被先帝赐死了就是改名换姓再也没脸见人了。
新帝继位,至今未立半个妃或后位,所以民心还是咬着皇帝的痛处,死活都不肯放开。
那一天的每一瞬间,每一幕,至今都还在柳云笙的眼前跑马灯般叫嚣着不肯被遗忘,太后跪在地上不停地叩头撞断了珠钗,先皇口中吐出来的血溅在灰色的青石砖上那么刺眼,柳云笙一身的冷汗在盛夏里却周身都感觉到的凉意。
还有墨孑的手明明已经抖得如筛糠般,却一直紧紧地攥着柳云笙的手,一刻都没有放开。
“我本来应该去死的,墨孑给我换了一个名字把我藏到了枝离巷,后来登基之后又把我迁到这长生阁,他啊,他恨透了我,所以绝对不会让我死。”
柳云笙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可苦中,却带着甜。
听完云笙的故事,月儿心里无从感慨,却又思绪万千,两个人爱到最深处,最后竟成了恨。
还好,如今他们俩也算是熬出头了。
“曾经,我也对程昴满是歉疚,甚至忘了我对他还有除了歉疚之外的感情。”月儿轻叹一声,眼里氤氲着些许水雾。
永远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月儿想说些什么宽慰柳云笙,可是却如鲠在喉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当初的月儿和程昴不也是这样,两个人争着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挣扎着差点被愧疚这种情感埋葬。
“现在外面流传的故事都是墨孑他如何智勇双全地斗过了摄政王,可是当初在枝离巷,我们俩不怕缺衣少食,怕的是可能一次例行的搜查都有可能发现我,我可能就会被拖出去乱棍打死,每次那些人拿着棍子来胡乱翻找的时候,我就被墨孑藏到柴房里,上面盖上一堆柴草,他们是不会翻那一堆柴草的,”
回忆起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柳云笙嘴角却扬起一丝笑,“他怕那些粗糙的枝条会刮伤我,把自己的被子拆了,扯了棉絮做了个大棉帐篷隔在我和柴草中间,那一个冬天,我俩都是趁着白天阳光好的时候睡觉,晚上就跑到小院里去跑圈儿取暖。其实一开始枝离巷的姑姑每天还给墨孑一个馒头,后来可能是贵妃又吩咐了什么吧,连馒头也没有了,都是些土豆皮烂菜叶子,有一回我们实在没有东西吃了,就到后山去挖野菜,结果挖到一小棵人参,拿井水炖了喝的直流鼻血,现在想想还真是挺有意思的。若不是因为我,他在行宫至少衣食不缺,结果到了枝离巷里却比丧家之犬还可怜。”
柳云笙的笑颜,带着几分绝望的艳魅,美的令人失神,如只盛放一瞬的暗紫色昙花般,却清雅无妖格,这笑,却属于一个偏偏要将爱意极力隐藏的人。
“墨孑他这样逼你们夫妻俩的确是他的不对,可是月儿如果你经历过那种每天晚上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的日子,就会明白我为什么想要再试着劝你了。”
那种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的日子,月儿怎么会没有过,程昴下落不明所有人都说程昴已经死了的时候,若不是月儿每日自己骗自己,用最后那一口气吊着,也许在说服自己的那一瞬间,月儿就会放弃自己的生命了。
可柳云笙小心翼翼劝说月儿的样子,并不像是在拉拢一个盟友。
更像是在安排后事……
所以柳云笙就算是在真情实感,甚至撕开了自己最不堪的过往,月儿也不敢轻易地去吐露自己的心声。
“云笙,你的心意我懂了,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也有自己的打算,等我想清楚了,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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