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有很多事,可以等,比如程家看上去如一片死灰般的生意。
程轩就算一万个不愿意,不过还是不得不承认月儿那天在账房和账房先生说的又被自己在一旁听到的那个主意真的很受用,账房里的先生们和作坊里的酿酒师傅们虽然算账酿酒各自的活计都做得炉火纯青,可是在同一个环境里磨得久了,对这些浪费和回扣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是程轩接手了生意,估计也还是会和几十年前的程家没什么区别。
如今,反正一起都要从头再来了,既然该欠的帐都已经还清,索性把酿酒师傅和账房先生都聚到了程记酒庄的总号,程轩每天衣不解带地留在库房里算账清点库房,一门心思要把从粮坯到酒再到钱这个过程每一步都钻研透彻了。
结果这一算倒好,有了少东家在库房酒窖盯着,没人敢再捞半点油水,大半个月折腾下来才知道,按照程轩手里的那本方子规规矩矩地酿酒,只用平时账上的一半粮食七分酒曲就够了。
账房和师傅们看着程轩那个铁青的脸色,唯唯诺诺面面相觑,个个都大气不敢出。
程轩自从进了这库房就全然不再像往日的那个儒雅好脾气的大少爷,办什么事都雷厉风行的,一生气连大少奶奶都劝不得,温柔的远山眉发起火来拧到一起也能吓得人胆颤,平日里缓缓扇着一柄白玉折扇也被挥的呼呼生风,甚至有几次放声呵斥了几个交账不及时的先生。
但是众人也都理解大少爷的性子为何如此反常,东家被抄家之后全靠存货和口碑撑着,银子本就剩下不多,所以更要物尽其用。
程轩这样的事必躬亲,除了为了探出酿酒的实底,更是为了休养生息,攒足了第一口气才能继续喘下去。
程家当家人向来寿数短,程家世代的长子都是这幅样子,当年若不是有程太太在,程轩本应该十几岁的时候就坐上了今天的位子。
这世间,也有很多事,不可以等。
比如程昴今日就要娶的那个姑娘,穿着大红色的喜服,美的如同一幅艳丽温婉的画。
大红灯笼挂在门口的木杆上挑的高高的,投下一片亮眼的红色光芒,一阵风吹过,微微地晃了晃,灯笼底明黄色的流苏,挂着两片晶莹的雪花。
爆竹声声阵阵,家家都在欢度新年,那一家小酒肆门口静悄悄的,窗纸上,糊了一个大大的囍字。
屋里也满是喜庆的颜色,大红色的囍字贴在楼下大堂正中的墙上,红色绸花从窗框这一头挂到了那一头,长桌上铺了大红的桌布又斜铺了一条织金压边的桌旗,铸铁描金的精雕龙凤呈祥烛台十只一字摆开,都燃着一只红烛,火苗喜庆地跃动着。
楼上卧房也换了大红的被子,床角床顶都系了四个五色织金香囊,整个卧房都沾染了一丝香料好闻的香气,床两侧的高烛台上燃着两只龙凤花烛,红色的蜡底,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一龙一凤,线条中并没有腾飞涅槃的气势,而是多了几分缠绵缱绻的柔美,与这屋内满溢的爱意十分应景。
在置办这些的时候,两个人本来都还一样一样细细欣赏过的,可如今,这些已经入不了程昴的眼了。
他的眼中,只容得下此时羞怯地坐着的月儿。
月儿头上披着绣着鸳鸯的红盖头,程昴的脚步很轻,饶有笑意地着看月儿食指搅着手里的红帕局促不安的样子。
初笄梦桃李,新妆应摽梅。
一个女子一生最美的一刻,都被他一人看去了。
程昴轻声执起那细细的喜称,挑起了月儿的红盖头,那盖头下一张精致的小脸,是他的妻子。
月儿没涂过这样正红色的朱唇,妩媚温婉的颜色显得双颊粉嫩粉嫩的,格外惹人生怜,柳叶弯眉下的一双墨瞳含情脉脉,纤长的眼睫像是灵气的鹿儿般美,一身正红色水仙交领罗裙,露出织金薄纱领口,同样红色的腰封盘着水漾般的凤凰纹饰将纤腰显得盈盈一握,曵地长长的裙摆露出红色锦鞋的小小鞋尖,如同一朵牡丹盛放在冰清玉洁的冬夜里,脸上略施了些粉黛犹似含春,嘴角那一抹羞涩的笑,让程昴看得心里有数不尽的旖念,情愿交出魂魄般的沉醉。
“你……看什么呢……”
月儿被他看得心里发慌,轻咬朱唇,红着脸问他。
“我看我的夫人啊,我的夫人可真美。”
程昴俯下身去,眼里满是柔情,右手缓缓抚过月儿盘起的发髻,耳边还有些细碎的发丝,简洁精致不失华美的一幅凤冠,缀着圆润亮泽的珍珠挂串,月儿的美就如同这珍珠一般,散着温润柔和的光晕。
“好啦,还没看够吗,”月儿轻轻推开程昴的手,低下头羞涩地笑了,“不是说好今天把你酿的酒给我尝鲜吗,还不快去呀。”
“好,”程昴明朗地笑了,弯起右臂留出给月儿挽着的地方,眼里闪着粲然的星辰,“走啊夫人,一起去。”
两个人一起走到楼下,后门一打开,就是小小的后院,酒缸在院子里静静地放着,上面还落了薄薄的一层雪。
月儿刚才一直在盖头下盖着还没仔细看程昴的衣服,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原来程昴穿红色也是这么好看。
又一想,这好像真的是第一次看到程昴穿红色,程昴为了显自己成熟一点偏爱穿黑色,这换了红色一看,倒显得眉眼更加明朗了,程昴这修长的个子果然什么衣服都能穿的挺直如松,这红色,到了程昴的身上,倒有了几分别样倜傥。
“冷吧?”程昴脱下红色的外袍给月儿披上,系好了领口才去撬那被封的严丝合缝的缸沿。
缸沿一打开散出一点白烟,两个人都从缸中飘散出来的气味中闻到了不对劲。
“这……”程昴不肯置信地挠挠头,本来想对月儿好好炫耀一下的,结果这有点乱了阵脚。
“我……我就是按照那个方子写的弄的啊……”
月儿掩口窃笑,揪了揪程昴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窘迫开始变红的耳朵。
“好歹打开了,酸是酸了点,还是尝尝吧。”
月儿将小指探进缸里,沾了一小点缸里的液体,放在舌尖轻轻尝了尝。
嗯,的确是一点酒味都没有。
但是,这个味道如果换个角度的话,这的确是品相上佳的了。
“夫君呐咱家这辈子吃饺子都不用再买醋了。”
“额…好吧……”程昴也尝了一点,修长的手指无奈地扶额,接受了这个误打误撞的事实。
“天不早了,回去睡吧。”月儿小手覆住程昴的双手,轻轻搓搓又放在嘴边呼了一口气。
月儿的手好小,手指白白嫩嫩的,被程昴反握在手心里,一辈子都挣不脱。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夫人啦,我抱你回去。”
月儿仔细想了想也没想明白这前半句和后半句有什么关系,但还是乖乖地被程昴打横抱起,凤冠比起她的小脑袋还是有些大又支棱着珐琅的凤羽,担心戳到程昴就稍稍把头往外歪了歪,结果被程昴按住小脸就往怀里靠。
“躲什么呀,你夫君还怕扎么”
程昴走的很慢,步伐还有些微微地晃,但每一步也很稳,仿佛怀中抱着他的整个世界。
那年盛夏程昴亲口对月儿许下的诺言,如今都一样一样兑现了,少了几分奢华丰美,却有了程昴的成熟和稳重,离开了那个满载着两个人童年回忆的地方,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那年盛夏晚风阵阵清凉,如今的深冬却心里格外温暖,只要有彼此的依伴,连空气都是宜人而美好的。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窗外传来一声鸡鸣,天亮了,那两朵可爱的小火苗,还在跳动着,像是两个蓬勃而幸福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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