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有惊奇又有诧异,更觉得不可思议。唐老大化的一个俊俏少年模样,怎的取个那般难以言喻的名号?何等的不登不对。
大厅里头的小妖儿们鱼贯出来围拢在他周边,距离不远不近,臣服而不容亲近。
老成稳重的少年开口便让身旁的人鞠躬满地,而他的话却是对着皮皮说的:“小丫头,你把我这里弄得不成样子。”
我心情奇妙莫测不可形容,感叹这才是老大的样子,可少年的模样还是使得他的言行举止以及和周遭的一切都不登不对。
须知小天近年自觉越发上年纪,于是时不时总要抱着一张脸对我痛心疾首:“你个老妖精,天天挂着一张年轻的脸对世人招摇撞骗,你太不要脸了!”
当前一对比,可见这位唐老大比我不要脸些。
双方相视无言,半响,唐老大忽然轻轻一笑,皮皮的长鞭同时破空甩出,对着走廊右面的墙体激光切割般横扫而过。
墙体从膝高一点的地方平直齐齐切出一道长割痕,皮皮的鞭子收回那一刻,墙体错位倒塌,露出后面房间的真容。
小妖儿们齐齐变色,蜘蛛兄以上通通岿然不动。
巴美女和狮子兄踩着满地的碎砾站到走廊上。
我心头咯噔一跳。
皮皮沉默半响,一声冷笑:“唐老大,说说你的意思吧。”
唐老大简单直白:“我要你的命!”
心头隐隐的猜测得到证实,我暗想不好。
唐楼的妖大多自来觊觎我的不死身,不过这份觊觎是希望抓我回去关笼子里先小白鼠研究清楚我的不死秘密。
至于他们对若能研究清楚我的不死秘密之后对我是杀是放,我个人以为他们应该还没考虑那么长远。
所以,若我有一天落在唐楼手上,我其实存在着被杀被放或不杀不放的诸多可能。
但是对皮皮,我们知道这里的妖没几个不想要皮皮的命的。不需考虑,无需讨价,此乃他们诚挚且明确的目标。
我其实能够理解,考虑到狐狸和月露这样的世仇,皮皮和唐楼之间则是天敌。所谓天敌,通常双方之间的矛盾难以化解。
小天当年强行手段掰正通通的一部分妖格,也只是将他挪至中规中矩而不是彻底的不规不矩或完全的规规矩矩。
要皮皮以一己之力将整个唐楼感化成长古街那样安居乐业,那可比我异想天开人人幸福安康世界美好和平还要异想天开。
然而尽管知道如此,我们对这位之前未曾谋面过的唐老大却是没有贸然评价的。
他与唐楼底下众妖不同,多年行事不走常理。虽掌管唐楼,但对唐楼的居民却又几乎是放养状态。仿佛只是给他们提供一个落脚地,至于他们想什么干什么他一概不理,亦从不为他们出头。
我和皮皮皆在彼此的眼神里看见一丝诧异。虽也不是不能理解,但这么个人乍然见面就说要皮皮的命,还是带给我们一丝惊动。
对面唐老大已说:“向来听说二爷和老板娘威名,两位确实好胆色!”
皮皮历再大变数也难变面色,知晓对方意图,她便心中有数,说:“既然唐老大想要的是我的命,我若不来,岂不浪费你用心谋划一场?不过,”
皮皮看看巴美女和狮子兄两位,才继续说:“我想问唐老大一句话,你可知道你真正在与谁与虎谋皮?”
唐老大轻飘飘说:“是谁都没关系,我不关心,他日若是妨碍到我,收拾便是。小丫头你的命今天就要先留在这里。收拾了你,我再去收拾长古街那帮自甘屈于人下的废物。”
我多年不曾听到这么狂言霸道的话了。惊然发现唐老大原是与月露一般,是个野心不小的阴谋家。
我突然觉得狐狸蔑视我没追求是有点道理的,他们妖族中人,以称霸妖族成为万妖之王就是了不得的大梦想了。
可唐老大犹心不足,他话里话外显露他不但想要吞并长古街,而且他认为妖族不应居于人后、人才该是他们妖族统治下的其中一族。
古往今来,千帆过尽,争权夺利为虚名这种东西,高高在上自诩一等这种东西,我看着都觉得十分的没意思。
生为为人,彼此为存,百十年后,皆相同一抔泥黄土,但他们就能为了这么些东西浪费短暂一生的时间为之斗争个你死我活。
我一度觉得这些人的脑子有毛病,活着那么的不容易,他们还要尤嫌不足非让自个儿活得那么累。
不过后来我知道我在对方的眼里其实也是脑子有毛病,于是我便明白,我认为没有意思的东西,不能要求别人也认为没意思。
譬如现下,唐老大确然是个有着远大梦想要追求的人,我没有追求,但我不能阻止他有追求。
但是唐老大要皮皮的命我却是万万不能够允许的。一来人命是不能随便要的,二来他要的是我朋友的命。
朋友是开心时能把酒言欢困难时能两肋插刀的存在。这段话后半部分表明,若无论如何都要皮皮这条命的话,那也该是我给她的两肋插刀取她的命。
于是为表示此立场的我,坚定地稍稍往前站出半步。
唐老大这才略略将目光放我身上,也不知道是将我瞧得太起还是压根将我瞧不起,他花了约莫够催我昏昏入睡的时间来将我古怪复杂地审视着。
然后,他只对我简单一招呼:“老板娘。”
我有的没的的想,我需不需要回一声招呼才不失礼呐?
不过唐老大在招呼我的时间上花太大时间,所以这会儿大家就没再留机会给我。
皮皮略略往前站超过我,凛然说:“能凭本事拿我的命,我自然无话。”
她手腕一转就要出鞭,我抢在前面让双方再给我点儿时间先解决小天拜托的事。
我飞快冲唐老大说:“唐老大,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有个问题想从你这儿得到答案。唔,并不是什么为难的问题。呃,你为什么不叫自己唐老鸭呢?”
此言出,全场陷入一阵古怪的寂静中。皮皮额上青筋狠狠地跳了跳,我看她大有转而要抽我的冲动。
但其实我真的是很真诚在问这个问题,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活像看一个神经病一样看着我,好像这个世界只有我是白痴而他们才正常!
倒是巴美女给我留了点面子,虽然我们百年前第一次见面就不大愉快,且之后每次见面都不大愉快。但她毕竟是在此时此刻给了我面子,我感谢她。
她花枝乱弹咯咯大笑,笑得满厅嘹亮满室回音,笑得边上的小妖儿们都忍不住受她的欢乐薰染稀稀拉拉笑起来。
笑了一阵子,大笑慢慢变成低笑,她仍是笑个不停,说:“老板娘,你还是这么有趣!”
此情此景,我一时摸不准她是夸我还是损我还是半夸半损我,我只好矜持地缄默不作一声。
不过若说有趣,难道唐老大之名号本身不是更为一件趣事吗?
我上次和小天来,小天表达了对唐老大名号的疑问之后,我俩马上被对方上赶着打。这次我代表他发出他的疑问,我和皮皮依然没有避开上次的命运。
唐老大的面色突降雷雨似的,风起云涌阴云密布。他有一双不同颜色的眼眸,灵动的虹彩里有一层薄纱似的妖异。
此时这双华光琉璃般的眼瞳阴测测将我狠盯着,口放厉言:“找死!”
啊?
我、我大感莫名!
问个名字也要人命?
唐老大出手。
传说里头,蛊雕为兽,有如雕、如豹两种形状其一,鸟形,似雕独角其二,豹形,鸟喙一角。唐老大雕形形态隐隐显露于人形之上,婴啼尖厉撕破空气,双翼飞展狂风起,他庞大的兽身眨眼朝我们呼啸扑面而来。
虽然他五彩斑斓的羽毛壮丽如穿云破雨的彩虹,头上两根长长的枝状触须羽更是美腻如花,不过我快要被他那双近在咫尺的吃人眼瞳给吓得魂儿回不转,那还有空欣赏他的盛世美颜。
惊涛骇浪里头,只晓得自己被皮皮扯过手臂给拎开。电光雷闪瞥见皮皮出掌之间数张符篆速速排列成形,和唐老大正面对上。
两波力量地瞬时动山摇碰撞,风卷云残之势席卷周遭一切。我在翻起来的旋风浪窝里头随着皮皮的后避七颠八倒。
两股力量两相对消时,我苦胆水给冲上喉咙口。四肢软绵绵扒着皮皮,颤巍巍放眼望现场,瞠目结舌口瞪目呆。
谓之风暴狼藉毫不为过!断壁残垣,崩石瓦砾,好好儿富丽堂皇的一楼厅,被摧残成了渣。
我估摸我面上已无血色,心惊胆颤扭头看皮皮:“皮皮,我们这是羊入狼窝啊。”
多年来,从唐楼出来的、被皮皮收拾的妖,穷凶极恶杀人者有,邪魔歪道吸人精气修炼者有,但这位唐老大是从不曾置一词的。
他突然在长古街弄那一出,不是突然心血来潮要为手下讨一讨公道,是真真儿的单纯只想要皮皮的命。
这是专为皮皮设的鸿门宴呐。
鉴于唐楼整体对皮皮的态度,我原就建议狐狸来出这一趟任务。
尽管我也不认为唐老大能将狐狸看得有多顺眼,但狐狸在唐楼承受的风险理所当然要比皮皮小。
须知上次我和小天在唐楼可是被追杀成落水狗般狼狈,最终能够逃离,实在不忍回首其中艰辛。
但皮皮和狐狸皆各有考虑。一来狐狸哪怕分秒都不大愿意离十夜身边,兼之他那脾气不是办谈判的料,他是打架的料。
二来皮皮用我这个诱饵吊月露一个星期多毫无动静,她打算亲自试试;再之,她也想探探这位多年不露面的唐老大虚实。
就事实看,她成果显著。唐老大不虚,实得一上来就想要她的命。
但我只想为自己掬一捧泪:“皮皮,你还把白虎留在桑宅呢——”
保护十夜的任务为重。皮皮这段时间出任务,她和白虎俩,任何时候都得留一个在桑宅。
一个唐老大已然够呛,唐老大和月露合作,我们还有可能从这里逃出生天吗?
我越发想为自己的霉运痛哭一场。
皮皮放开我,将我往旁推一推,快速交待:“你自己小心,接下来我就管不得你了。”
她没再使鞭,一跃而起,在这个化为废墟的大厅里疾如闪电走起步法,起落之间连成眼花缭乱的残影。
唐老大和巴美女他们各不迟疑,一同出击,一时间,分不清谁是谁的几道残影交织一片,热火朝天地打起来。
时人形容一人功夫技能到家,可用炉火纯青。俗一点,便可说玩得真溜。譬如待愤怒小鸟为初恋的小天,他玩这门游戏的功夫,我便未曾有幸得遇见过他棋逢敌手。
而皮皮玩符篆这门的功夫,滑溜滑溜儿的溜得可教人叹为观止。
他们这一行,除却极其简单的法术,用符篆时多要配合行诀和念咒,或行步法列阵,或法器辅助。
总而言之,各样功夫可单用可混合用,能使出什么样的威力,便看使用者的本事了。
符篆一术,是皮皮吃饭的本事之一。她将其玩溜成什么样子,画面上我也不大能形容。
我认识她这般长时间,能见她单手行诀的机会一个巴掌数不完,她使符篆,我就更不曾见过她是在闲暇时趴桌面一笔一画先画好的。
她使符篆,便是给我和小天俩废柴日常用的,都是现要现出的。抬手之间,五指翻飞,捏诀即成。
念咒、行诀、画符、阵法。多年来,我今夜是头一回看见她同时用上这四门法术,步法成阵、行诀画符,符篆出掌之时,口中咒语催法而动。
三对一,由不得她不全力以赴哇。
唐老大三人置身于她偌大的阵法之中,她周身金色的符印围绕,手中使用的却是蓝、紫两色符篆,千变万化地随着她手上不同的动作与口中不同咒语而不停变换组合排序,或攻击或防守。
四人的战场,完全没有我等外人插手的地步。大厅的小妖儿被唐老大先前变身的那个大鸟两翅膀不知给扇飞哪边天儿去了。
剩下蜘蛛兄弟俩。
我们相对无言半天,我摸不准他们是要和我打上一架顺道清算往日账的意思还是安心做个看客观望场中对战来得划算些。
兄弟俩没来得及将意思表达出来,场中四大高手混战,无论如何不能不波及周边。我们很快连站着互相无言警惕对方都不能够。
皮皮忙中朝我喝一声:“你要站在那里等着被削脑袋?”
我惊吓而动,回头见皮皮打出的符篆被她挽成一圈团花般,一掌劈出去,将巴蛇那条长尾给格开,再倏而变形,调过头,螺旋翻转直缠上狮子兄壮硕的身躯。
同一时,已化豹形的唐老大从她侧方踏空撕咬而来,妖力汹涌翻滚,杀气逼人。
我心脏窝骇得跳到嗓子口,皮皮顺势借力一脚踢上狮子兄,打了一个漂亮的侧空翻,和唐老大擦肩而过恰好避开。
我心肝未落,唐老大的豹脸又和我对上。这张脸比刚才的鸟脸别具不同的恐吓力,我双脚弹簧般跳开,头顶上面却是碎石噼啪雨打落下来。
我抬头一看,楼顶给四人的战斗掀飞了。
好一片夜空星光璀璨景!
唐楼与长古街皆有区域结界,虽不禁外人进入,但所起作用不言而喻。在结界里,只要打不破天,便影响不到外面的世界。
结界里面依然是真实的世界,但又有所不同。
譬如皮皮一旦和妖交手设立的结界,用我日常头疼的科学知识解释,粗浅说来是多维空间理论下,存在不同的空间,而空间可以创造。
所以皮皮在真实的空间上将在结界里的人和物最大限度保护在另外辟出的真实空间。这种空间的创造不同于画一条线一个图形这样简单的空间创造,它依靠术者的能力维持。术者强则受影响小,反之则大。
唐楼的结界是唐老大的手笔,唐老大实力毋庸置疑强中手。
为了给皮皮足够的空间施展以及免他们的打斗波及,我在避开唐老大之后,看看掀飞的屋顶,干脆心安理得地下楼,走到大厦外面的空地。
顺道路上下来时,我建议两位追着我打的蜘蛛兄弟,说,咱们还是不要开打比较好。
我有俩理由。
理由如下:一是上面高手酣战,我们这些配角龙套打起来既没意思亦没看头;
二是上面为三对一,大概傻子都知道一的那位没有胜算。我建议他们甭浪费力气,等上面一的那位败落,我主动给他们抓就是了。
我真要为自己对他们的贴心鼓鼓掌。
兄弟俩认同我言之十分有理,不过他们表情复杂地注视我好一会儿后怀疑我心怀叵测:“老板娘不是在玩心眼吧?”
然而我并没有。
但就算我这么说对方也不会信的。
所以还是打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