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毅兴却忽然变得兴致索然,说道:“好啦,孙晢去见了阎罗王,老夫再待着也没什么意思,他日有缘再会!”程在天道:“苗教主何必走得这么急?晚辈这里还有三樽上好的美酒,是魏管家亲自酿制的,至今也没有开封,如若教主喜欢,晚辈就呈献给教主了。”
苗毅兴道:“嘿嘿,不管有多好喝,老夫也消受不起,留给自己享用罢!”程在天道:“教主为何不喝?”
苗毅兴道:“饮酒误事,古今皆然。子反醉酒,楚军不战而败;帝辛嗜酒,把殷商六百年江山拱手让给他人。你知道么?三十年前湘西五毒岭那场大难,老夫要是没有喝得烂醉,趁早传令大家撤走,我圣教也不会白白死那么多的弟兄。老夫自此立誓,终生不沾半滴酒,若违此誓,无须他人动手,姓苗的自行了断!”
程在天、禅修听说苗毅兴也有如此一段辛酸往事,还立下了如此毒誓,不胜唏嘘叹息。
禅修方丈道:“善哉善哉!苗老施主如今彻悟是非,不为美酒所惑,许多正派人物毕其一生也难以做到。世人都传闻老施主是人见人怕的大魔头,今日老衲看来,似乎也不尽然!”苗毅兴满脸轻蔑,说道:“这算什么!老夫的能耐大得多了。汉朝杨叔节有‘三不惑’:酒、色、财。老夫不但终生戒酒,兼且不贪财好色,这‘三不惑’样样做到。只怕单凭这些,就比你们正派那些正人君子,还要正大光明十倍!”
程在天听完苗毅兴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只觉眼界为之大开:汉朝的杨叔节究竟是何许人也,就连自己也记不清楚,不知道是《史记》还是《汉书》,抑或是《三国志》中记载的古人。
苗毅兴竟对此人的典故信手拈来,看起来应当读过不少古籍,再加上“败残洞”中的行楷字迹,以及苗毅兴在地下圣殿里用墨笔写就的遗书,愈发可见他饱读诗书、学问精湛。
程在天不由对他心悦诚服,赞道:“苗教主真有学问!”苗毅兴却并不领情,道:“呸,哪里有学问了?”
程在天道:“晚辈自幼读书,对经史也算略有所知,但杨叔节这个人却从没听过,就算听过也早忘了。教主随口就说了出来,不是要比晚辈有学问多了?”苗毅兴道:“那你还算识货!”禅修道:“苗老施主不仅武艺上罕逢敌手,就连学问上也不输于他人,实属难得。”
苗毅兴道:“老夫说句实话罢!时至今日,我堂堂苗裔,竟连本族文字也没有,一切仍然只能口耳相传。以前的风俗禁忌根深蒂固,传至今日也能保存完好;无奈圣祖蚩尤的武功精要繁难艰深,仅用口述之法,难免会有谬误或是遗漏,是故每传一代,功力便减去一分。
“如今的幽冥神功、五毒掌法,跟圣祖的整套功法比起来,可谓支离残缺、挂一漏万,岂不可怜可哀!老夫有见及此,才倡导移风易俗,让本教教众都去学汉人文字。说实话,老夫当时本意,不过是想教众看得懂字、读得懂书,将来照着秘籍便能学会本教武功。但老夫带头学了一个月后,竟然从此着了迷,比儒生还爱读书了。”
他讲到了兴奋处,侃侃而谈,把自己研读三坟五典、诗书礼易时的乐事趣事、心得体会一吐而尽,全然没把程在天、禅修和魏乾当作外人,倒像是在跟好友从容谈笑。
此时此刻,就连魏乾也一反以往的成见,对苗毅兴另眼相看。
原来中原武林闻之色变,几乎人人听到他的大名便要毛发倒竖的五毒教主、杀人狂魔苗毅兴,竟也有这样真性情、天真烂漫的一面,看来天下间诸人诸事,无不植有良种善根,适时便会萌发,而非黑即白、非正即邪之论,愈显其谬。
程在天起初尚能贯注听讲,到后来却渐渐分神,问道:“请问苗教主,湘竹妹妹近来过得好么?”苗毅兴冷不防被他打岔,心情急转直下,酸溜溜地道:“园主大人,既然你都有伴了,还管我们家姑娘作甚?”
程在天道:“晚辈……晚辈只是有些好奇……她陪伴教主多年,怎么这次没有跟教主一块来?”
苗毅兴道:“就是老夫不许她来的!我跟她说了不知多少次了,你这家伙样样都还不错,唯独用情不能专一,无非花心大萝卜一个,不如早些跟你撇清干系,免得为情所困。老夫劝得口都干了,谁知道她还是不听,非要来这找你。一气之下,我便让金蟾王把她锁在屋内,严加看管,待老夫回去后再放她出来。”
程在天道:“苗教主这么说,不免误会晚辈了。晚辈……晚辈对她并无男女之情,只是一般的情谊,不过比一般朋友稍微亲切一点……”
摹地里一个重重的跺脚声,从墙外传到墙内,又从墙内直腾到大堂前,观其轻重缓急,当是年壮力强的后生所为。一个素白的身影紧随着那跺脚声翩然飞起,婉然落在程在天面前,原来那人正是湘竹。
程在天喜不自胜,大步走近,叫道:“湘竹妹妹,你怎么来了?”湘竹怒翻白眼,跟身上所着的百褶裙同光同色,只不过她身上百褶裙放出的是动人心魄的光彩,眼里却透着怕人的杀气,使人不敢接近。
程在天不知所措,不敢直面她的目光,却听她没好气地反问道:“你不愿看见我来,是不是?”程在天道:“你……你这是什么话……我日夜期盼着你来呢。”湘竹道:“都到了今天啦,你还来戏弄我呢。你方才的话我都听清了,既然咱们只是一般的情谊,你还这么关心我有什么用?”
程在天听她说得声色俱厉,猛一窥去,她柔弱的身子比上次更为清瘦,不觉愀然动容,问道:“你……你怎么又瘦了?平常吃不饱么?”苗毅兴道:“哼哼,你也真敢瞎说!自打回到苗寨,各色各味的好菜,什么酸汤鱼、菜豆腐,老夫可没少给她尝!可她每日只吃一碗饭,看见什么菜都没胃口。照我看,还不是因为你这王八羔子?”
湘竹道:“爷爷,你别说啦,不干他的事。”苗毅兴道:“亏你还护着他!老夫早就看透他的本来面目了。”扭头朝向程在天,问道:“你自己说说,是不是欺负过她?做过什么对不住她的事情?”
禅修方丈微闭双目,魏乾把双眼睁得溜圆,都在等着听他的答复。
这时程在天身后屏风一折,法媞梅也出其不意地走了出来。
程在天道:“梅梅,你醒了么?”法媞梅轻轻点头,道:“程大哥,你答了苗教主的话再说。”
程在天瞥了湘竹一眼,转向苗毅兴,答道:“晚辈没有欺负过她。至于……至于对不住她的事情……大概是有那么两三件。”湘竹看见法媞梅出来了,咽泪装欢,竭力装出一副笑靥如花的样子,眨着眼睛道:“哈哈!你还真诚实。不过你尽管放心,过完了今天,我再也不会给你机会,让你对不住我了。”
程在天道:“你……你要做什么?”湘竹对苗毅兴道:“爷爷,既然没什么事情了,咱们走罢。”
苗毅兴痛快地应道:“好!”跟湘竹各自迈动双腿,距那高墙只有一丈远,只要稍稍使一下轻功,便能跃过墙对面去。
程在天运起轻身功夫赶上,伸手一抓,便抓到了她的鲜嫩酥手,湘竹假意想要挣脱,却被他越抓越紧,脸上登时绯红,心头如有一只小鹿在左右乱撞。
她依旧背对着他,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么?”程在天道:“我……我当然有话要说了。我们难得见上一面,你偏走得这么急,这可真是……”
苗毅兴轻轻哼了一声。湘竹咬了咬唇,猛地回头,一本正经地说道:“程大哥,你要是真想跟我说话,干脆就把我留下,我陪你聊多久都成。”程在天道:“那你先留下罢。”湘竹道:“你要留下我,就要先赶走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