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节

我急速的吸了几口烟，险些被呛住。好不容易忍下那种难受的感觉，抬起眼，看着初。

初的脸色苍白如纸，身形瘦弱，好似一阵风就可以将她吹走。现在，我在她的眼中看不到憎恨，看不到厌恶，看到的，只有淡然以及接受了一切的安静的绝望。

“我觉得我很莫名其妙，为什么会在临死之前想来见你？你明明就是我最讨厌的人。”初无奈地笑着，声音带着哀凄。

“……你不是初幻。”染泶终于肯定了心中的怀疑。

虽然这个女子和初幻一模一样，但是气息完全不同。而且，她如此对温柔说话，口吻虽然哀凉无奈，可话语之间却是显而易见的情绪。就如话中所说，她恨着温柔，厌恶着温柔。

还有，她说的“临死”是什么意思？！

她要死了吗？！

初没有理会他，好似染泶根本就不存在。

“她叫做初，初幻的另一个自己，也是初幻真正喜欢的人。”我淡淡的介绍着。

初与染泶似乎都被吓了一跳，染泶看向初，初也第一次正眼看着染泶。

“见见自己的情敌，总是好的。”我道。

染泶突然的一笑，这笑，笑得无奈、笑得哀伤，也笑得让人有些心寒。

“……原来，他就是那个让她下定决心的人。”初平静道。

“初，你为什么放弃？”我道。

初沉默了片刻，轻轻一笑，笑中带着下定了什么决心的觉悟。

“我的存在，本就是为了保护她。初幻自幼被卖为奴隶，受尽欺负。但她自身的性格注定无法自保，可也无法忍受日益堆积起来的痛苦和悲伤。于是，我就出现了。现在，她懂得自己背负这一切，我就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了。”

“……她知道吗？”

“嗯。”

“她舍得？”

“有何舍不得？”初反问。反问之时，瞥了一眼染泶。

“她喜欢你。”

“我知道。但那又如何？她对我的喜欢只是依赖，和爱情无关。她不明白这一点，并不代表我不明白。”

“……”

“你在挽留我？”初道。

我沉默不语。

挽留吗？

没有想过，我只是觉得，似乎有点突然。至于为何突然，无非只是觉得……

惊诧吧！

我没有想到，消失了得初还会出现，更没有想到，她再度出现来见我，竟然是为了来告别。

而且是，死别。

“你在难过？”初道。

“……不。我只是在想，生离死别果然是人生的常事。大起大落，当喜怒哀乐都如浮云清淡，悲伤喜悦都如清风无痕，再看一切，也就不会那么执着了。我……不会感到难过，因为我也会死。”我抽了口烟，道，“我曾经想过，如果我要死了的话，一定谁也不去告别。”

“为何？”

“初，若我求你，你就不会消失吗？”

“会。”初毫不犹豫道。

“那如果我用‘穆晚’的身份求你呢？”

“你不是晚儿！”初的眼中划过一道裂痕，不知是何所伤。

“所以，我的答案也是如此。”我道，“死生无常，百年韶华，生死常事，万年之后，记忆湮灭，风轻云淡。”

“……你变了。”初久久道。

她的确变了，与其说是看开了，不如说是更加的淡漠，淡漠到冷漠的地步。熄灭掉了感情，只留下理智的存在。

这两年……

“你也是。我很高兴在你临走之前没有看到厌恶的情绪。”我貌似无意道。

“……好了，想说的我都说了，我该走了。”初道。

我想，这个世界真的有绝对吗？

如果有绝对，那这个绝对究竟是什么？

金钱？权利？地位？利益？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有人说，爱是永恒。有爱，就足以抵达所谓的永远，寻找到传说中的“永远”的这一站。

但是，现在似乎要修改一下。

这个世界没有所谓的绝对，包括时间和死亡。

时间一旦被人遗忘，就无所谓永远。死亡也同是如此。一天，整个世界里会死多少人，谁也不清楚。即使如此，死亡的意义已然被添加上一件模糊的外衣。充满神秘、恐怖还有不堪一击的脆弱。

“初。”我唤住转身欲走的人。

初回过头，静静的看着她。

“她……她说她无悔，能够爱上你，能够死在你的手上，她很幸福。”

“……”

“还有，谢谢你。谢谢你那些年一直陪着她，也谢谢你爱上那么胆小怯弱的她。还请你……请你不要执着下去，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的她，不值得你继续等待下去。她还说，下辈子，若是有下辈子的话，她希望能再遇上你，能够再爱上你。那时候，她一定不会那么怯弱，一定会与你天涯海角，海枯石烂。”

“……”

“……最后，她说‘我爱你，初’。”

“……是她告诉你的？”

“嗯。”

“是吗？”初扬起一抹笑，“足够了……不管是真是假，有这一些话就足够了。……请转告她，我也爱她！希望下辈子能够遇见她。”

“……嗯，我会的。”

初走到我面前，捧着我的脸，亲亲的落下一吻，手指摩挲着上弦月状的刺青，而后带着眷恋与幸福的表情转身离开。

离开之时，有什么晶莹剔透的东西滴落在我的脸上，阳光反射，十分的美丽。

我闭着眼，仰望着天空。

又一个曾经与我有着密切关系的人，与我死别。

没有感觉，心和大脑都是空白一片。

初方才吻我——我知道，她吻的是穆晚——的时候，对我私语：

你要幸福。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但是心中还在期盼，她能够用惯有的冷眼刺语。那样的话，说不清会冲刷掉脑海和心中的空白。

我能够看到穆晚的记忆，只有片段，但仍能够感受到她们彼此之间的爱。

沉默而懦弱的爱情。

关于穆晚，我所知不多。一开始来的时候，我就没有接收到任何关于她的记忆。然而，最后一点一点的声音慢慢的涌来。那声音，都是在倾诉着此生的爱恋、遗憾和悲伤。

深爱着她，却不能不辜负她，最后还必须让她背负上杀害心爱之人的罪名。但是，却不能做什么，只能将一切都交予对方承受，而自己就懦弱的躲在世界的角落里。

“……你想知道什么？”我抬起眼，看着一脸平静的染泶。

太过平静的表情，通常是因为要隐藏什么而出现。

但是，之后还是一片沉默。

沉默蔓延，无窒息之感，却让人难耐，如若即将面对生死大战或是宿命之地，或多或少的有些坐立不安。

“她说时间不多了，是什么意思？”思考良久，染泶道。

“……就是要死了的意思。”

“……那初幻呢？”染泶有些紧张。

我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心中感觉复杂不已。

“初幻没事，还会比以前更好。”

染泶闻言，心中并未如想象中那样放松下来，反而有一种更为沉重的感觉袭来。

他皱着眉，看着仰望天空，不停抽着烟的温柔。

“她……喜欢你？”

我瞥了染泶一眼，他口中的“她”我自然明白是谁。但是，现在问这个问题还有什么意义？初要死了。等人死之后，无论是追究责任还是什么，本质上都没有任何意义。哪怕是罪有应得，受到法律的惩处、道德的谴责，那也只是对活着的人的安慰。对死者而言，一切都是虚无。

死者已故，不复存在。

但是，我仍然回答了染泶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要回答他，想来或许是想要找一个人说说吧！谁都可以。而这个谁，恰好是在近在眼前的染泶。

“她喜欢的是穆晚。”顿了顿声，我继续道，“别告诉我说，你不知道我不是穆晚。”

“……”染泶沉默。

“不知道就算了。”

“那她为什么吻你？”

“……替身，明白吗？”我一愣，而后淡淡道。

“……不会不甘心？”染泶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

“为什么？”我好笑了一下，“对于我而言，是不是替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本来就是一种替身的存在。况且，这也不是第一次，又何必不甘心？”

“……你何必如此贬低自己？”染泶复杂着表情道。

他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一开始，他们都将她当成云梦寒的替身。

“我从未贬低过自己，但也未曾高看过自己。我如此说，只是一种自知之明。还是说，你比较喜欢我说，我如此做只是为了成全那些伤心人的心愿？”

“……”

“我没有那么伟大。”我道。

“温柔，你……你不是替身，你只是你自己。父亲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和云妃长相酷似。谦叔和我也不是。我们只是喜欢你，喜欢名为‘温柔’的你而已。”染泶道。

我一愣，对突如其来的表白有些不适应。

最为温柔的话语，不是“我喜欢你”也不是“我爱你”，而是“因为是你”。

因为是你，所以喜欢。

因为是你，所以爱。

因为是你，所以陪在你身边。

因为是你，才想要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母亲虽未曾说过这样的话，却总是在说，爱，做你自己就好。

尚安曾说，爱，因为是你。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将之咽下，而后慢慢的吐出。

“替身什么的，现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从今以后应该做什么？染泶，我现在只想早日结束与花家有关的事情。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不想要再听到。由其是关于你父王的事情。”我淡淡道。

“……没有任何可能性吗？”染泶不死心的追问。

“这样阿……那么，就如此说吧，此生我不会再爱任何一个人。无论是谁。”

染泶沉默了。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她的事情，他们都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在火炼死去的那一日，她说的那一番话，事后都有人告诉他们。无论是他、父亲还是谦叔，都知道她一直隐瞒与背负的过往。

“你早点回去吧！我等一会儿就回宫。”我道，“如果不想那么早回去的话，去看看初幻也可以。现在初幻应该回来了。”

“……”

见他不语，也不走，我也不再说什么。

记得曾经在小说的扉页上写过这么一段话：

此生，如果非爱你不可的话，那我就爱你。

此生，如果你非要离开我的话，那我就会忘记你。

不留恋，不拖宕。

并非是我够不爱你，并非是我舍得你。

而是，缘来缘去，来之则珍惜，去之则不求。

那时候，许多人都说，此人要么太过淡泊，要么就太过懦弱。

淡泊之人，懂得放开，以至于许多时候行为处事显得过于无情。

懦弱之人，害怕执着，以至于许多时候面对一些抉择之时下意识的选择逃避，不去面对，还冠冕堂皇的用一些理所当然的借口去解释。

对于他们的评价，我不置可否。原本，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许多年前，我以为我是前者。

许多年后，我才发现原来我是后者……

但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

我所深爱的人，已经离我而去。可悲的是，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为何离开。甚至是，不知道他的死活。直到我选择结束生命的那一刻。

而那些爱着我的人，还在我的身边，不离不弃。对于我的过去，知道的不知道的都故作不知。可笑的是，我已经失去再开始与接受一段感情的勇气。甚至是，故意的逃离，刻意的驱赶，勉强的划清界限，只是为了让他们彻彻底底的将我看做一个无足轻重之人。

我懂得，关心和爱是一种负担。它们会如同镣铐一样，束缚着四肢，让人难以逃脱。

我想要自由，也不想去承担这种负担。

所以，这样就好了……

无论是自欺欺人也好，自我催眠也罢。

这样就好……

江山如画之后，应该连接什么？

染羽坐在永昶殿的后院的明石亭里，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

书页之中，夹着一些纸条。从外观上看来，这本书被翻了许多次。

风吹过湖面，漾起圈圈波纹。四周飘散而来的味道，混合着檀香的香味，形成一种淡而浓烈的清香。

染羽随意的将风吹乱的长发拨在胸前，认真的看着手中的书，以至于对面何时坐了一个人都不知道。

是真不知道，还是故作不知？恐怕除了当事人之外，谁也不清楚吧！

“哥哥，你最近很闲？”染谦倒了一杯酒，有一口每一口的喝着。

刚才回宫，去御书房寻人不到，便想到了这里。果不其然，他真的在！

染谦问了问宫人，才得知，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哥哥就到了这里。吩咐不必侍候，而他就拿着温柔一直翻的那本书坐在明石亭。

“你怎么来了？”久久地，染羽才开了口。

“我不能来吗？”染谦反问。

染羽沉默不语，只是抬眼看了他一下，而后又垂下眼，继续看着书。

染谦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哎，情之一字，究竟为何物？为何所有人都为之所伤？为之为难？包括自己。

是不是，真的只有在对的时间爱上一个对的人，才能够得到幸福？

“今天我和她一起去了‘尚月’。”染谦道。

染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将书翻了一页。

“有两个孩子，叫做宿洛阳和宿洛影，你应该知道。”染谦见染羽终于有了一点反应，继续道，“那时候的她，我还真没见过。允许那两个孩子的触碰，拥抱，撒娇。还耐着性子与他们说话，安慰他们。不论说什么，都没有因为不耐烦而无视他们。”

染羽一怔，眼中闪过复杂。

“起初我也很诧异，由其是在那个叫做宿洛影的孩子见到她之时就立刻冲上去抱住她，她居然没有任何的反感，也没有生气。之后，还温柔的抚摸着他们的头。那时候，她就像是一个慈爱的母亲一样。”染谦道。

“……”

“很难以想象，这种事情，居然是她做出来的。不是吗？”

“那两个孩子是她捡回来的。”染羽淡淡道。

染谦一笑，眼中尽是深邃神情。

哥哥，你在自欺欺人，还是在找借口敷衍自己好以自我催眠？染谦很想如此问。但是，问不出口。

他希望哥哥能够幸福。

为了保护他，哥哥做了多少不应该做的事情？虽然，之后他也是如此。但是，哥哥不如自己，他将自己的感情隐藏得很深，若不是谁人强行硬闯的话，根本就闯不入他的心。

当初，云梦寒就是用了这种方法霸道的进入了哥哥的心中。对于哥哥而言，云梦寒的一切，都十分的奇怪，十分的让人不解。明明是一个只会吃的笨蛋，一个长相无甚奇特的女子，居然能够让十二死士臣服在膝下？而且，开朗和善解人意、以及在生气之时那种如若王者的威严的矛盾性格，也注定她是一道极为美丽的风景线。

云梦寒的死，给哥哥心中划下了一道不可愈合的伤。

不爱则已，一爱就是一辈子。这种人，说的就是哥哥。

哥哥淡漠，但他深爱云梦寒，并为之守身如玉，哪怕是死后也是如此。这种深情和专情，又岂是王族之人能够有的？这也注定了，这一份感情是哥哥的死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