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很大,乌云翻卷着步步逼近。
座落在山间的小亭像是一条孤零零的小船,被搁浅在海浪汹涌的礁石缝隙,每一阵强风刮来,似乎都能把这“小船”掀翻在海水里。
雨越下越大,眼前雾汽缭绕,衣服被水气打湿,紧紧粘在身上,就连呼吸一下都似乎都要费些力气。
明明早晨还有零星的枪炮声传来,到了黄昏,城市周遭却变得寂静一片了,遥遥望去,雨中那青灰色的城市坚硬如铁。
可是,明明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啊?
薄锦书垫起脚尖,焦急地看向山下的那条大路。
大雨如注,路上几乎没有行人,直到天色擦黑,才有两个挑担子的老乡从路的尽头走来,看到她独自一人坐在路边的小亭里,好心的上前招呼:“姑娘,你是要进城么?”
“今天城里处决革命党,听说督军下了戒严令,再晚怕是就就进不了城了,你一个女孩家家的,还是早点回去吧。”
薄锦书心中一沉,急忙问道:“老伯,您说清楚一点,今天城里怎么啦?”
那老乡上下打量她一眼,叹一口气:“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只听说今天凌晨督军遇刺,可是人没死,如今一气杀了十好几口人,人头全挂在城门上呢,那血流的啊……啧啧啧……,你说这些年青人,好好的,怎么就想起来要造反呢?天子一怒,可不就是要死人的么?”
为什么?
为什么要提前动手?明明约定的不是这样的?
薄锦书又惊又骇,也顾不上雨天路滑,一路跌跌撞撞地向苏州城里跑去,还没到城门口,果然看到高高的城墙上,挂着十来只木笼,离的远,依稀能看到木笼里的人头面目青白,也不知死了多久,居然还能看到城墙上蜿蜒流下的血水,像是一条条赤色的小蛇,游走在灰色的墙壁上……
她心胆俱裂,努力睁大眼睛,一个一个分辩着那木笼里的人,走到城门下,看到告示已经贴出来,黑色的名字上划着红色的圈。
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
那些字她全都认识,可是放在一起似乎又变陌生了……
她又急又怕,拼命的在告示文上寻找……
可是雨水偏偏又要一次次模糊她的双眼……
看不清、找不到……
她一边努力辨认着,一边又在心里祈祷……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她……
“锦书,你在找我么?”
她回头,看到那个可爱的圆脸姑娘。
松一口气,她几乎落下泪来:“美娟,原来你在这里?”
雨太大,女孩身上的红裙已经湿透,黑发上滴下水来……
“锦书,为什么……?”
女孩睁大眼睛看着她,冰冷的手指扼上她的项颈……
“为什么骗我?”
……
“不!不是……”
薄锦书挥手出去,却抓住虚空,睁开眼,是黑色的墙壁……
看看表,凌晨三点。
梦境太真实了,似乎一切都还在眼前。
那场大雨、雨水里惨白的人脸、以及砖缝四周蜿蜒而下的血水……
梦魇的次数太多,以至于她已经分辨不出哪一样是曾经真实存在的,哪一样是梦境里描划出的情景……
她蜷起身子,把头靠在臂弯里。
闭上眼,世界是盲的。
黑暗中,空气里弥漫着灰尘的甜腥味。
她的手指弯曲,轻轻握在一起。
指尖的皮肤触及到的,是正常的体温。
袖口是湿的,有汗水,也有泪水。
能感觉、能思考。
从梦里醒来,记忆里的那些往事也翻涌的复苏。
是的,不止是活着。
而是要努力活下去。
有些事情,活着的人不能逃避。
……
黄昏时分,雪渐渐停了。
道升巷18号的花园里,细长的石子路上雪已被打扫干净,几只小麻雀在空荡荡的雪地里踱来踱去。
小丫头阿俏端着茶水进门,眼见客厅里坐着的人正是心上所想,喜滋滋地走上去布茶:“哟,三爷来了?这是今年新出的祁门红,您品品?”
聂英骐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看到阿俏这样殷勤,打趣道:“阿麦你看,我没骗你吧?我家阿俏是顶中意你的,前一阵你在外面玩失踪,阿俏可是比我这个当兄弟的还要着急,差一点就要掖上刀枪去找洪四抢人了。”
“如今你到是安然无恙,可是苦了我们阿俏白白流了多少眼泪呢……”
阿俏常被聂英骐拿来开玩笑,早就不以为然,抿着嘴在他面前的茶杯里注满茶水:“聂少又拿我开玩笑,三爷咱们别理他!”
到是麦冬有些不自在,白他一眼:“小聂你莫再瞎说。”
“我瞎说?”聂英骐吸一口烟,轻哼一声:“你就别装老实人啦。”
“前几日你不是说要看在阿姐的面子上摆讲和酒的么?这才风平浪静了几天,洪四就出了事,可见你一惯就是喜欢装好人,对不对?”
麦冬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老实话,洪四的事,我一直以为是你做的……”
“我?”
聂英骐抬眼看看麦冬,瞧他的神色也不像是开玩笑,正色说道:“为了上次动用军舰的事,那边发了好大的火,在这当口上,我哪再敢再管你的事。”
麦冬到道升巷18号来,原本就是为了这件事,此时听到答案,沉吟道:“这就怪了,既不是你,也不是我,难道是洪四还得罪了什么人么?”
“按说,洪四的仇人不少,不过他到底还是你们的四弟,不管是谁,敢挑他的脚筋,摆明了就是不怕你们。说真的,在上海滩敢动你们的人,这位爷还真有胆色。”
麦冬也觉得奇怪,想了半天不得头绪,眼见外面天渐渐黑了,低头喝一口茶:“明天你不回那边吧?”
“你还不知道我么?一年也就在那边呆几天。”聂英骐笑笑,再看麦冬一脸郑重,有点好奇的问:“怎么?有事?”
“我想……介绍个人给你认识。”麦冬没有看他,垂着眼睛看着手里的茶杯。
阿俏站的近,好奇的看过去,他手上那只天青色的茶杯里,茶水温热,仍有淡淡的热气渺渺升起。
可是,一定是她看错了。
雾汽中的那张脸上,分明写着少见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