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丽华酒店的大厅里灯火通明,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的辉映下,酒店入口处的那尊鎏金的西洋雕像似乎比白日里还要耀眼几分。
薄珮薇坐在大厅一侧的吧台上喝红酒,耳听着乐声靡靡,脚尖也忍不住和着拍子摇摆……
从前觉得镇江府就是世上最繁华的地方了,如今到了上海,才明白为什么阿哥和桢表哥每次来都流连忘返。
十里洋场,原来真的是天堂。
她抿一口红酒,拄着腮看向窗外。
已经入了冬,街道上的行人都穿上了大衣裘氅,虽然已是深夜,街上霓虹闪烁,半点也没有车马稀疏的意思。
大煞风景的是,街角的西洋面包店外,几个衣不遮体的小乞丐挤在一起取暖,每次有人经过,他们就三三两两的凑上前去讨要钱财。
其中有一个大眼睛的小丫头,细胳膊细腿,走起路来像个豆芽菜一样摇摇摆摆,明明冷的直打颤,那张满是污尘的小脸上,居然还是兴高采烈的,黑色眼睛里闪动着火焰一样熠熠生辉的光芒。
她想起一个人来,也是像蒲草一样单薄的身体,也是这样永远没办法熄灭掉的小火焰。
她缓缓摇动酒杯,冷眼看着外面那小女孩,牙关一点点收紧。
真是讨厌啊,真碍眼!
过了这许多年,满街跑的垃圾还是会惹人烦恼。
她嘴角含笑,冲着站在一边的大堂经理招招手:“经理你好,外面那些孩子太可怜了,怎么不叫他们到这里来暖和暖和呢?”
那大堂经理愣了一下,面有难色:“沈太太,这个……”
“啊是了,那些孩子会败客人的兴致,是我考虑不周,让经理为难了……”薄珮薇捏着手帕按按嘴角,长叹一口气,低下头喝一口红酒。
那经理也是个聪明人,急忙送上一盘时令水果,也不用说,只需抬起头给门边的待应打个眼风,那边就有人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外面的那群小乞丐就不见了踪影。
薄珮薇脸上不着痕迹,只是一脸惆怅,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又见红玉急匆匆向她走来:“少奶奶,鸿正说……”
薄珮薇瞥了她一眼,示意那大堂经理离开,这才悠悠地说:“怎么啦?你慢慢说。”
红玉原本嫁了丹徒县城卖肉的王家,只是她嫌夫家小门小户,没几日又回到薄家来帮佣,薄珮薇出嫁时薄家实在找不出像样的人陪嫁,她到是跃跃欲试,于是跟了薄珮薇嫁到沈家,这一出来,就再也没回过丹徒。
此时红玉见薄珮薇一脸沉着,原本起起落落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喘口气,平静了一下气息:“少奶奶,沈鸿正胆子也太大了,他刚才过来,给咱们送来了船票,说让咱们明儿就回西塘。”
薄珮薇看她一脸不忿,冷笑了一下:“他哪有那个胆,还用问么?这一定是他家少爷给的令儿。”
“那咱们也太屈了,好不容易来趟上海,连少爷的房门都没进,就赶咱们回了。”
“屈么?”薄珮薇看看她,轻轻摇头:“咱们不屈。”
“我来可不是为了进沈嘉木的院门的。”
“我来,是告诉别人,西枫渡沈少爷是有少奶奶的。”
她轻轻晃动酒杯,“啪”的一声搁在桌上,捻着手指拎起摊在桌上的报纸:“这个你瞧见了吧?她一定也能瞧见。”
红玉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小姐,您说的是……琥珀?”
“没错。”
薄珮薇看看窗外那间面包店,明亮的橱窗外行人寥寥。
“我来,就是告诉琥珀,别想着再回沈家。”
“她会听话么?”红玉心中疑惑,毕竟沈家少奶奶的名头太过诱人。
“她会的。”
薄珮薇转过头,给了她一个肯定的微笑:“琥珀和她娘从前在咱家过的是什么日子?难道,她还没过够么?”
“可是……”
沈家与薄家怎么一样?沈嘉木与薄老太爷更是大大的不同,瞧他那守身如玉的样子,摆明了是对琥珀一往情深。
红玉心里疑惑,再看薄珮薇,她却似乎毫不担心。
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这位沈府的少奶奶看看天上的圆月,明明很暖和,心却是冷的。
没有云,月亮好好的挂在天上,树枝却摇动的厉害。
今夜的风应该会很大吧?
……
崇明岛。
海水拍打在船板上,溅起的浪花越来越高。
两个绑匪见惯了风浪,稳稳站在船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月光好,两个人最后都还是喝了酒,默默看着北方,眼泪汪汪。
黑色的海面上,亮起微弱的渔火,随着起伏的海水,一点点靠近。
“是老三么?今天怎么这么早?”那个叫彪哥的人低声嘟囔了一句,冲着那方向打了个尖锐的口哨。
那边的灯光应声而熄,过了半刻,才又响起了两声口哨声。
是提前约定好的信号。
船上的两人放松下来,之前那个喝过的酒的人张着嘴打个大大的哈欠:“可算是来了,我要吃顿踏实的,然后再回岸上去好好睡一觉。”
他回头,看看蜷成一团的薄锦书:“也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该不会今晚上就来准信儿吧?”
那个彪哥不吭声,而是一脸警惕的看向海面,眼见对方的小船渐渐靠近,突然从腰上拔出一把枪,指着那边高声问道:“老三你船上还有其他人?”
对面船上那人本来一直低着头,此时急忙举着双手喊:“彪哥别怕,这位是四爷的人,来抓肥羊的。”
“这么早就来带人?”
彪哥一脸狐疑,回头看看,冲着身后的人使个眼色:“老二你去。”
老二得了指令,一弯腰钻进船仓,从地上拉起薄锦书,枪口指在她的额头:“姑娘你别恨我们啊,我们也是收钱办事,你要找就找主家去。”
薄锦书骤然被从地上拉起来,膝盖发软,趔趄着被推掇着向前,出得船舱,方才知道这是在海上。
风很大,天上没有丝云朵,又大又圆的月亮低挂在海面上,海水粼粼,似有千万点星光遍布在身旁。
她身上穿的单薄,强咬着牙,身体还是止不住的打颤,再看对面的小船上,来人穿着黑色丝绸的短衫,鼓动的疾风下,衣衫紧贴着肌肉,形体美好。
那人盯着她的额头看,过了一会儿才轻佻地打一声口哨:“没错了,是她。”
两船贴近,隔着细细的船舷,他伸出手,扣住她的手腕,把一只袋丢在船板上:“这是酬劳,你们辛苦了。”
那只布袋没系口,一掉在地上,就露出里面金条的一角。
捉着薄锦书的那个绑匪看的真切,想也没想就蹲下去捡,另一边那个叫彪哥的却皱眉,猛地伸手把薄锦书从船边拉了回来:“不对,你不是洪四的人!你是谁?”
“我是麦冬。”
那人面目安静,嘴角微微下沉,居高临下的神气:“你们不该伤她。”
原来他就是麦三爷。
传闻听了许久,今夜才见了真神。
彪哥暗叫不好,第一反应是举枪顶上薄锦书的脑袋。
“对不起三爷,你来晚了,这个女人的命有人定下了。”
麦冬也不着急,淡淡看着他:“怎么?你怕洪四却不怕我么?”
活在这乱世里,吃的每一口饭都是押上性命搏来的,要怕,又怎会有今天?
彪哥四下望去,海浪茫茫,除了无尽的海水哪还有什么出路?咬咬牙,他暗下决心,知道不该给对方机会,也不该给自己机会。
多年养成的习惯,心念才到,手上已经行动。
他眼睛眨也不眨,扣动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