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山渐青
作者:深蓝sea      更新:2019-09-22 07:06      字数:2571

卢旭丰初回国时,对自己心心念念的祖国还是充满热爱的,可是才下船就被码头上的泼皮抢走了皮箱,待他两手空空地回到家时,又发现自家的祖屋早被伯父一家占了去,伯母跋扈,连顿饭也没留他吃就把他赶了出来,可怜他满腹学问,连个能落脚的地方也找不到。

所幸他有个同窗与镇江书院的姜易先生相识,那姜先生也是留洋回来的,听闻他的遭遇,很是同情,在镇江书院给他安排了个数学教员的职位,书院系江南沈家捐建,待遇良好,又有现成的员工宿舍,他这才不至于流落街头。

卢旭丰原来学的是机器工程,在书院里负责教高年级的数学,书院才新建成,学生并不多,教起来到也得心应手。这天负责教一年级的周先生家中有事,请他代一节课,他应了,夹着教鞭就来到低年级的教室,还没进门,却在走廊上看到个小姑娘。

分明已经摇过了上课铃,那个小女孩却还纠着衣角站在窗口,白衣黑裤,两只小辫子垂在胸前,一副乖巧可人的样子。

“这位女同学,你怎么还不回教室呢?”

那女孩还没开口,教室里坐在窗边的一个小男孩就站起身来,指着她说:“她是我的丫头,是来伺候我的,不是来上学的。”

没想到这新式学校里居然还有学生带着丫头来上课……

卢旭丰看一眼那男学生,沉着脸:“我的课堂上只有先生学子,没有什么丫头少爷,这位小姑娘,要么你进来听课,要么就去外面等着。”

小姑娘以为自己惹恼了先生,一脸惊慌的看向教室里的男学生,那个男学生却颇不耐烦,冲着楼下努努嘴:“琥珀,你去那边的树下等着,我一招手你就过来。”

那棵大槐树就在操场边上,以小姑娘的个子,若想站在那里看到二楼的教室,必得撑起脖子站的笔直,连个偷懒的机会都没有。

卢旭丰气不过,本想再敲打几句,却见那小姑娘已经低下头,悄悄地走下楼去,他叹一口气,摇摇头,负手看向窗外。

外面的世界分明已经日新月异,这块土地却如同死水一般不起微澜,每日上演着主子奴才这种荒诞的悲剧,在这出剧里,欺压人的乐在其中,被欺压的习以为常,连个想反抗的意愿也没有,真是令人悲哀。

人就是这么奇怪,原来坐在井里时,天空也蓝,花草也香,待到从井里出来转一圈再回去,便觉得日子窒息般的难捱。

不知该怪罪谁,他日思月想的故乡,原来早已面目全非。

……

日头越来越高,太阳暖洋洋的照下来,缕缕金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投在草地上,照的青草上的露珠闪闪发亮。

不冷不热,空气中萦绕着槐花的香气,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

新建的书院尚有规划未完成,沈家在苏州投建的丝厂又出了点小岔子,沈嘉木陪着祖父处理完这一堆事,掐着点去上他最喜欢的物理课。

都快进教学楼了,眼角扫到一个人影,他又转回来。

“琥珀,你怎么站在这里?”

小女孩不吭声,看他一眼,又低下头。

他蹲下身,抓住她的肩膀:“琥珀,是我,你忘了我是谁了么?”

琥珀缓缓抬起头,脸上是奇怪的表情,很快又恢复了温顺乖巧的样子,她垂下眼睛:“你是沈大少爷。”

沈嘉木皱眉,觉得她和上次见面时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琥珀你怎么不进去?”他摸摸她的头发,试图去拉她的手。

她后退一步,轻轻躲开。

“我不是来上学的。”

沈嘉木沉默,良久才站起身,咬着牙离去。

次日,镇江书院的有了新校规,凡是到书院来的人,无论是来送菜,还是来寻人,只要保持安静,说明事由,皆可走进教室选择旁听。

小丫头琥珀溜着墙根进了教室,果然看到那里多出一排预留的桌椅,虽然没有课本纸笔,但是总好过站在窗外偷听。

她在桌边坐下来,摸摸桌角,再摸摸长凳,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鸿泰捧着一摞书本进来,笑嘻嘻地放在她的面前:“这是少爷以前的书,还有一些旧本子,我想着你也许能用得上。”

“今天开始要当学生了,开心么?”

琥珀还记得他是南院里憨厚耿直的小哥哥,眨眨眼睛,点头。

“我也开心,少爷,也开心。”

鸿泰冲她咧咧嘴,从怀里掏出一只笔袋,塞进她手里:“呶,少爷给的。”

鸿泰走后,琥珀翻开书本,扉页上写工工整整的写着“虎、白”两个字,她虽然没上过学,可是自己的名字总是记得的,想一想,提笔在两个字边上加上几笔,再看看,果然没有记错。

沈大少爷的旧书上,为什么要写上这两个字?

她想了又想,还是毫无头绪。

抬起头,窗外朝霞满天,风吹过来,树叶刷刷作响,槐花的香气萦绕不去。

……

四月,莺飞草长。

书院新开了体育课,学生们穿着洋式的毛衣短裤在操场上学打网球,薄东昌平日里鲜少运动,加之身体又胖,没接几个球,已经累的气喘吁吁:“琥珀!你死哪去了?快给我送茶水来!”

琥珀刚刚写完薄东昌的语文作业,毛笔还没来得及洗净,就听到操场上传来的呼喝,她不敢拖延,急忙端了茶杯出来,迎头遇上一个人,手里的茶水溢出来,险些洒到他的身上。

沈嘉木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低头看看,她又长高了,下巴尖了一些,越发显的楚楚可怜。

他把什么东西塞进她的口袋里:“肖管事从上海带回来的,你尝尝。”

“死琥珀!你在干吗?”薄东昌又在外面大声的喊……

沈嘉木看一眼眼前的女孩,摸摸她的头发:“去吧,小心一点。”

琥珀不敢耽搁,急匆匆地端着茶杯跑到操场上,还好,教练又要开始演示新动作,东昌喝一口水,来不及报怨,就跑回去列队。

琥珀回到教室,手指摸摸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块东西来……

方的,小小的的一块,外面是印刷精美的图画。

扒开那层印着洋人美女的彩色的包纸,里面是一块黑褐色的小方块,她捏捏,小心翼翼地咬一小口……

无法形容……

先是些微的苦,之后才是含蓄温润的甜。

这滋味复杂,因为从未品尝,所以也超出她想象的美好。

她把剩下的那一半包好,捏进手心,明明应该高兴的事,心里却无比难过。

这样好的东西,真舍不得自己吃掉,可是今时今日,再好的美味也找不到人来同她分享。

她坐下来,嘴里还有甜美的回味,心中却有苦涩溢上来。

苦日子过久了,便不觉得有多艰难,却在尝到甜美时,才受到钝击般的清醒过来。

阿娘死了,小铜钱也不在了……

现在到以后,苦也好、甜也好,就只有她一个人孤单单的品尝。

树叶哗哗响,教桌上的白纸扑棱棱飞起来……

她茫然看向窗外

起风了。

大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