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正在沈府长到十五岁才去码头上接管漕运的事物,说起来也算是在南院长大的,没来由的,只觉得沈嘉木脸上的神情少见,不由愣了一下,顺着少爷的眼光看过去……
风乍起,院门口的那株梅树花瓣如雪片纷纷飘下,一个簪着白花的小女孩迟疑着跨进院门,一脸懵懂的走进来。
这是谁家的俏丫头走错了门?身上还带着孝就在大年节上串门,也不怕犯了主家的忌讳?
鸿正转头看看肖致谦,却见他眉头舒展,不像是要赶人的样子,反而打开门帘迎出门去,就连平日里寸步不离南院的鸿泰也一脸兴奋,像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熟门熟路的,看样子这小姑娘不是第一次来了,莫非她就是花大娘夸的天上有一、地上无二的“小仙女儿似的”琥珀姑娘?
鸿正到底年纪大些,又久在码头上行走,看人的本事学了七八成,这样一想,就已经明白了小女孩的来历,不知怎么地,联想到那只金戒指,不由微微皱了皱眉,给鸿泰递个眼色,拉着他一起退了出去。
肖致谦领着琥珀行到门口的台阶前,还没开口,她就跪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琥珀给大少爷请安。”
屋子里很安静,过了一会才有人应声:“姑娘是稀客,进来吧。”
琥珀心里没来由的有点害怕,又抬头看了看肖致谦,这才一点点磨蹭着走进屋里。
屋里的摆设依旧,就是屋角放着着那只小床也和她走时一样。
沈嘉木坐在罗汉椅上,垂着眼睛看着手里的书,待她进门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睛看看她:“姑娘走了半年,可是把我这儿给忘记了?”
琥珀摇头,又想起大少爷的忌讳,急忙回话:“琥珀没有忘记大少爷和钱妈妈。”
他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看她的脸,眼光停在她鬓角的那朵白花上:“起来坐下说话吧。”
转过头,他又冲肖致谦交待:“好歹今天是十五,烦劳肖管事去厨房端两碗汤圆过来,咱们也应应景。”
琥珀不知小铜钱被带到哪里去了,又不见钱妈妈和鸿泰他们,眼看着肖致谦走出门,心中越发没底,找了个最远的椅子坐下来,小声的问:“怎么没见到钱妈妈?”
“她回家去了。”沈嘉木垂着眼睛,缓缓端起茶碗来喝茶,不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琥珀眼尖,在他的茶碗边赫然看到那枚戒指,心想东西在这里,人也必然在府里,鼓起勇气,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再一次郑重下跪:“大少爷,今天府上从码头带了个人回来,那个人……”
肖致谦就在此时端着食盘进来,把两碗汤圆端到桌上,扫一眼地上的琥珀,复又转身离开。
“汤圆来了,姑娘请用吧。”
沈嘉木端起碗来,舀起一勺试试,不冷不烫,温度正好。
琥珀哪里吃的下,接过碗来搁在一边的地上:“谢谢大少爷,我不饿。我来,就是想问问今天码头上的那个小哥哥怎样了。”
沈嘉木叹口气,放下手里的碗,理了理袖子:“早上阿正是带了个人回来,说是他偷了我的戒指,人赃俱在,准备送到衙门里去。”
“大少爷,他不是小偷,您知道的……”
“他是不是小偷得官府来断啊,我怎么会知道?”
他声音清冷,没有表情没有情绪,远远看着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琥珀心慌意乱,只怕小铜钱真的会被送到衙门里去。
“你明知道那戒指不是他偷的。”
“是么?那我的戒指怎会到他的手里?”
“是我,我送给他的。那个戒指是我送给小铜钱的,不是他偷的,求大少爷放了他……”
“是……你?”
他换了个坐姿,眼神炯炯:“小琥珀,你说你把我的戒指送给别人?”
“对不起,我错了。”
琥珀被他看到发怵,终于垂下眼睛:“那只戒指,少爷不是赏给我了么?既是赏给了我,我就可以把它送人啊。”
“姑娘记错了吧,那戒指是我赏你的么?”
琥珀愣住,抬起头来看他。
半年未见,这屋子里的少年长大了许多,却还是清廋俊美的脸,白玉一样的皮肤,深不可测的眼……
琥珀低下头来,喃喃说到:“琥珀记错了,戒指是……少爷送给我的。”
“我给你的东西你不喜欢么?”
“不不,我……喜欢的。”他越是温柔和气,琥珀就越害怕,眼泪在眼框里打转,她有点难堪的伸出手抹掉。
沈嘉木靠回椅背,缓缓笑出来:“真的么?”
琥珀眨眨眼,低头看到身边的那碗汤圆,突然想明白了,端起碗大口吃起来,三两勺之后,已见碗底,可是脑袋空空,是甜是咸也没品出个味来。
沈嘉木嘴角仍有笑意,脸色却一点点阴沉下来。
“我听说,你要和你的朋友去上海?”
琥珀是打着给阿娘上坟的幌子偷跑出来的,她就是再傻,也知道这件事情不能告诉旁人,只好摇摇头:“是……铜钱哥哥要去上海,我去送他。”
“这样啊?”
他看看外面:“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你也该早点回去了,一会我让阿泰送你回丹徒。”
“至于你的朋友……”他沉吟了一下:“阿正会送他上路的。”
他站起身来,缓缓走到窗前:“你去和他告个别吧。”
……
空气潮湿阴冷,院子里隐隐传来梅花的香气,她匆匆离开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许久,沈嘉木还站在窗前,冷风迎面灌进来,吹的脸都要木了。
她叫那叫花子“小哥哥”、她要跟着那叫花子一起走、她从前不会撒谎的,现在却为了那叫花子欺骗众人。
她……
为了那个人低声下气的下跪。
他替她不值,却没有立场。
一颗心像被什么人丢进冷水里浸着,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又冷又空……
她走以后,这个院子就像眼前的这片天空一样,灰蒙蒙空荡荡,连只鸟儿也看不到。
可是他分明记得,曾经的这里,月色柔和、星光璀璨,她的心跳蓬勃,仿佛就响在他的耳边。
他什么都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