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长亭怨 下
作者:深蓝sea      更新:2019-09-22 07:06      字数:2170

新少奶奶的嫁妆丰厚,论起排场来,至少在丹徒县算得上数一数二了,薄宝禄心中高兴,不免多喝了几杯,觉得有点头晕,扶着墙从酒席上走出来。

正月的天气,冷风一吹,身体里的酒气一下子就散了,他避开众人,捡了条小路往后院里来,却在墙边看到个衣衫单薄的小丫头,大喜的日子里,没有去前面看热闹,却蹲在花园的一角抹眼泪,他分辨了半天,终于想起她的名字:“琥珀啊……你怎么在这儿?是不是吴大娘又罚你了?不怕不怕,老爷这里有好吃的糖,快给你娘送去?”

琥珀不敢上前院去,只能在后院的墙边等着,好不容易等到了薄宝禄,顾不上会被吴大娘骂,扑通一声跪下:“老爷您行行好,救救我阿娘吧!”

薄宝禄揉揉迷登登的眼睛,站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再看琥珀一脸的泪水,酒渐渐醒了,转头看看四周,好在没什么人,这才开口:“琥珀,这是怎么啦?你阿娘怎么了?”

“我阿娘病的厉害,昨天就开始咯血了,求老爷去看看我阿娘,要不给我阿娘请个大夫吧……”

这……

薄宝禄回头看看热闹的前院,再看看后院一角那座破旧的小土房,迟疑着开口:“这个日子里……不太好吧。”

他叹一口气:“你给你娘说,让她再捱一下,明天,最迟后天,我让赵管家请大夫来给她瞧病。”

琥珀没想到连他也这么说,怔住,一点点抬起头来……

薄宝禄本想再安慰几句,却不知为什么说不出一句话来。

琥珀一脸哀恸,眼睛通透到似乎能看到她的心里去。

有恨,也有怨,更多的是拷问人心的绝望。

如果手里有刀,这孩子怕是要杀人了吧?

薄宝禄背脊发凉,不自觉后退一步,再想说些什么,那孩子却垂下眼睛,轻轻地站起身,走了。

……

李绣娘在就在当晚离开这荒诞的世界,像平日一样,她直到最后也还是安安静静,嘴角紧紧的抿起来,一句怨言也不曾留下。

琥珀整晚跪在阿娘床边,平生第一次想到阿娘的命运,阿娘这一辈子,仿佛就只是为主人而生,从她记事时起,阿娘都是战战兢兢的活着,对谁都是低声下气的,在老爷太太面前更是连句话也不敢说,仿佛连呼吸都要看主人的眼色行事。

像狗一样活着,像狗一样死去,她这样的人,连在吉祥日子里生病都是种罪过。

那些街上流浪的乞丐、那些三伏天里还在水田里种稻的穷人、那些因为无力抚养而出卖孩子的父母,那些为争抢到一碗施粥而大打出手的饥民,这些人和阿娘一样,所拥有的只是草芥般低贱的命运。

从出生时起就注定被踩在脚底,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都理所当然的被践踏被遗忘。

这是一个没有天理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和她的娘,都是错误是蝼蚁,是生而有罪的人。

琥珀的眼泪渐渐干了。

眼泪流的再多,也不会让人好过一点,心中的不满怨恨一点也没有变少,反而越积越多,一层层把心包裹起来,渐渐的,锥心般的疼痛开始变得麻木、变得可以忍受、变得再也无需发声。

沉默。

像母亲一样,做死掉的、或是将死的人。

……

因为还在年节上,沈府的宵禁往后调了一个时辰,南院人少,只有大少爷和几个半大小子一起过年,虽然还没落锁,却静悄悄不见半个人影。

年前钱妈妈回家之前,本来相中了几个手脚灵活的小丫头想调到南院来,都被大少爷给挡了回去,鸿正要守在码头、鸿顺正好去乡下收租,剩下鸿泰赶车陪着沈嘉桢去了丹徒,本就冷清的南院空了下来,只有沈嘉木的房间里透出微弱的灯光。

沈嘉木一向睡的早,不知为何这一天却迟迟没有睡意,隔着窗,隐隐能闻到院子里的梅花香,香气清冷,似有若无,平常日子里素来是讨喜的,可是今日竟无端惹的他心烦意乱,拿起书来,半个字也没看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到外面传来门响,有人走进院子,脚步停在门口,有人在门外低声交谈,沈嘉木微微皱眉,高声问:“鸿泰,是你么?”

鸿泰本来也犹豫着要不要进门,正在同门外的肖致谦商量,听到他还没睡下,急忙掀开门帘进屋来:“少爷,是我回来了。”

沈嘉木手中握着一卷书,眼睛抬也没抬:“嘉桢不是说要住一晚,明天才回么,怎么今晚就赶回来了?”

“二少爷还留在薄家闹洞房呢,是我先回来了,那个……”

鸿泰搓搓手,偷眼看看沈嘉木:“少爷,我觉得有件事应当回来说给你听……,是这样的,我在薄家听到一桩事……我听说……琥珀她娘……”

“死了……”

沈嘉木握着书的手一抖,过了一会儿才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听说琥珀的娘长年病着,这一阵子为了给薄少爷绣喜被,累到吐血,昨天起就水米不进,捱到今天下午人就没了。”

“那薄家人太寡情,说是怕冲撞了新娘子,人活着时拦着不让请大夫,人死了,也不许停放,找个大车拉到坟场,听说是要连夜埋了……”

“可怜琥珀姑娘小小年纪没了娘,这会儿身边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也不知今晚怎么捱啊,我消息得的晚,连她的面也没见上,只听薄府赶车的人说,拉到乱葬岗放下了,琥珀还在那里守夜……”

沈嘉木放下手里的书,慢慢地抬起头:“肖管事……”

一直站在门外的肖致谦一掀门帘进来:“是的少爷,我听到了,我马上去安排。”

他却没有起身,而是扭头看向窗外。

过了很久,他终于点头:“你亲自去办,找个面生的中间人来办这件事,别让薄家人知道。”

此时,不知从哪里又传来鞭炮声,院子里那只大缸里倒映着廊前的红灯,风一吹,摇曳出一串红影,很快,又倏地陷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