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雪渐渐地变大了。

即便隔着密林，大雪还是落了下来，而且今夜的雪花格外地大，硕如手掌。

历寒年第一次瞧见如此大的雪花，他听说过“燕山雪花大如席”，但那只是诗文，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也能亲眼看到巴掌大小的雪花。

只是，冰封的骸骨都从地下站起来了，巴掌大小的雪花，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火堆渐渐熄灭了，人却无法入睡，经历过那恐怖的冰骸袭击之后，二人的心底都有一丝恐惧，谁也不知道，暗夜中是否还潜藏着这样的骸骨。

一夜无眠，二人守着熄灭的火堆，一直熬到了天亮。

当历寒年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身边足足堆了一尺厚的积雪，人踩下去，能够埋没半截小腿。

昨夜大雪竟然如斯之盛。

历寒年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大雪仍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下得更大了，照这样的情势下去，接下去的路只会越来越不好走。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东晴看了一眼雪地，默默地跟了上去。

雪一直下，两个人都白了头，但谁也没有说话。

今年北原上的大冰寒时期来得比以往都要早，古德白说过的大雪封山，竟然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

茫茫雪山中，只有头顶硕大的飞雪陪伴，大雪当中，每一步都走得分外艰难，踩下去，要费好大劲才能将脚拔出来。地面上那些矮小的灌木丛已经全都被白雪覆盖了，有时候一脚下去，根本不知道下方是什么东西。

终于，在艰难跋涉了半天之后，历寒年停下了脚步，此时的雪已经差不多能埋没到膝盖了。

尽管他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已经摆在了他眼前，如今大雪封山，寸步难行，如果等到大雪埋没掉下半身之后，人就再也无法动弹了。

此时摆在他面前的，已经是绝境。

他仰头望向天空，绝望而不甘地发出一声怒吼，如同一匹受伤的野兽。

东晴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模样，以往他总是那么冷静，或者说是冷酷，从没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但此时此刻，他站在雪地里，背影是那么绝望而无助。

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历寒年的脸上，如同一个巴掌拍来，似是在提醒他，这片大地上的冰寒与残酷。

埋骨雪山以它冰冷的现实，毁灭了历寒年的希望，他回不去了。

历寒年忽然觉得仅存的支柱倒塌了，人生的希望破灭了。

如同被抽空了灵魂一般，历寒年仰头倒了下去，倒在了雪地里。

东晴一惊，她以为他晕倒了，连忙上前一看，却发现他两眼空洞地望着天空，眼睛里一片灰暗，如同失去了全部的神采。

“你···你怎么了？”

历寒年没有回答她，他此时就想这样倒在雪地里，让大雪掩埋掉他。

他全部的努力，终究还是化作了泡影，这么多年来的坚持，最终要定格在这里。

他人生当中第一次感到了绝望，当初即便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也不曾如此。

那个时候，他饥寒交迫，但却并不绝望，因为他能靠偷窃养活妹妹；后来白露患了寒疾，他也不曾绝望，因为还是有续命的办法，他成为了杀手；白露寒疾加重，他就努力接单赚钱；下半身僵滞，他就做了轮椅···

此前的一切困难，他都可以通过不择手段的努力来解决，但此时此刻，他却要如何，才能翻越这茫茫雪山？

他躺在雪地里，望着硕大轻盈的雪花，似乎又从雪花中看到了白露熟悉的面孔。

对不起，白露，哥哥无法照顾你了，在你最需要哥哥的时候，哥哥却没能出现在你身旁···

就在此时，他脑海中猛然一惊！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是如此重要，以至于他直接从雪地里翻了起来，兴奋地大吼一声！

东晴愣住了，前一刻还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下一刻为何又生龙活虎了？

原来就在历寒年想到无法再照顾妹妹的时候，他陡然记起了一件十分关键的事情：他曾经考虑到这种情况，所以早早地就安排好了后事。

他还记得，刚入行时，老张告诉过他一句话：杀手，总是比一般人更短命。

老张说，一个人的生老病死，总有天数，但干我们这一行的，却是在死神手中夺人性命，总有一天，死神也会收走我们的性命。

他也知道，自己干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虽然来钱极快，但也极不稳定。正因为如此，历寒年很早就准备了一笔遗产——每次完成一单，收取报酬的时候，留下三成在老张那里。

老张是他信得过的人，他的很多本事，都是从老张那里学来的，而且老张也答应过他，如果他哪一天回不来了，会帮他照顾好白露。

这些年来，存在老张那儿的酬金也有相当可观的一大笔了，由于他每次收取酬金的时候，老张都自动帮他留下了三成，所以这么多年来，他几乎都快要忘了这件事。

此时此刻，他无比感激当初的自己安排下的后事！

他大致估算了一下，这些年来，老张那儿存下的酬金，应该足够白露再活几年的。

这样一来，历寒年算是从绝望的深渊中爬出来了，原来自己之前那么多的担心都是多余。

他心中也不禁有一丝后怕，同时想着，等这一次回去之后，一定要尽快给白露找个婆家，这样即便自己哪天像现在这样，真有个三长两短，她的后半辈子也不至于无人照顾。

总而言之，历寒年此时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面前最大的难题已经解决了，他不用再着急赶回碎雪城了，等大冰寒时期过去之后，来年开春，再穿越埋骨雪山也不迟，反正他拥有充裕的时间。

他忽然发现，有惊无险，实在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词。

历寒年感觉人生一下子又充满了希望，此时他不应该想着怎样穿过埋骨雪山，而是想着怎么活下去。

他决定往回走，只有往回走才有生存下来的机会。

他转过身来，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热切语气对东晴说道：“我们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