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拓规规矩矩地坐在餐桌前吃饭,就因为自己多嘴问了一句“有什么好吃的”,爷爷便去热了菜,现在则盯着他,要他把一大桌菜吃光。思拓也没有拒绝,他还蛮想知道味觉究竟还在吗?
夹了一口爷爷的拿手好菜红烧鲫鱼,放进嘴里,细细一品,酸甜软滑,惊艳不已,这可不是能梦出来效果,他忍不住又多夹了几筷子,鱼肉配着柴火蒸出来的白米饭,真的绝了!思拓往嘴里塞得不亦乐乎,一边细细嚼着一边感慨,而越是感慨则越是吃得凶,毕竟,还能再尝到这一美味,他做梦也不敢想。
“欸,没人跟你抢,吃完碗里的再夹!我说了多少次,你是有家教的人,注意吃相!”爷爷又教育了起来,摇着头像是没眼看。
“好吃……”思拓赞不绝口。
距离孙子上一次夸自己烧菜好吃已经是好多年以前了,那时候思拓还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脸上也时常挂着纯粹的笑容,原以为那张可爱的脸再也见不到了,可眼前的思拓分明还是那个乖孩子,爷爷恍如隔世一般,有很深的触动,他心想,或许他的宝贝孙子从来都没变过!可既然如此,导致他们如此生疏又是因为什么呢?爷爷有些困惑,和气道:“好吃……你就多吃点……”
“爷爷您也尝一尝?”思拓连忙招呼。
“臭小子,现在都几点了,我怎么可能还没吃!”爷爷一时还是改不过严厉的口气,他清了清嗓子,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抢走思拓筷子,说:“不对,你别吃了,现在赶快给我换上校服上学去!”
“啊?”思拓无语。
“我前两天才见了你们班主任,她跟我说你逃课不是一两次了,我不能这么纵容你,你现在立刻马上收拾书包,回去上课,不然别叫我爷爷,我没你这么个孙子!”
见爷爷翻脸比翻书还快,思拓舔了舔嘴边的油,无话可说,他心里满是无奈——怎么不按套路出牌,还要我上学?
“不行,我哪也不去,不管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个样子的,总之在回到现实之前,我会一直陪着您!”思拓正视着爷爷的双眼,诚挚道。
“胡说八道什么呢你!”爷爷加重了语调,“我用不着你陪,你管好你自己就行!”
“不——”思拓一脸坚定,他根本就不想离开这个家一步,生怕此刻的安稳发生不测。
“臭小子,这事没得商量——”爷爷双手叉腰,威吓道,“学校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您想想,我不在家,万一您要是哪里不舒服,你可是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我怎么能放心得下?”思拓忧心忡忡地说道。
“你吓唬谁呢!”爷爷拍直思拓颓丧着的后背,力度不小,“打起精神来!你看你爷爷我像是行将朽木吗?——唉,其实只要你小子安分点,少气我,我比谁都快活。”
思拓无言以对,看向爷爷的眼神,满是无声的愧疚,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早前的温暖像是手中的一捧沙,正一点点从指缝流失,他根本无从把握。
“想什么呢——麻利点,别再磨蹭了,天不早了!”爷爷挥手。
当前最重要的不是上不上学的问题,而是他们爷孙两还能相处多久!话虽如此,可究竟要怎么跟爷爷解释这一切呢?思拓自己都对于说动爷爷这件事没有信心,他只是转着眼珠子想法子,好不容易记起隔壁还有个靠谱的邻居,他连忙问:“那待会老刘叔会过来喝茶吗?”
“欸,是啊——你不提我差点给忘了,昨天老刘说了中午过来,现在都午后还没见人影,准是午觉睡过头了。”爷爷瞥了眼手表,如此说道。
“好,上学也可以,不过要等老刘叔到了我再走。”思拓强调。
“你上学跟老刘有什么关系,我劝你别给我整这些有的没的!”爷爷以为他是想要拖延时间。
“信我,他来了我一定去学校!”思拓诚恳道。
语音刚落,外头就响起一把洪亮的嗓音——“嘿,你们爷孙俩在聊啥呢,说得这么起劲!”
思拓急忙扭头,确认来人,那是一个微胖的老汉、满头灰白卷发,笑得憨厚,穿着短袄,踩着旧布鞋,看样子似乎是邻居老刘叔。按照现实的发展,思拓爷爷倒地不起,他是第一发现人。
“说曹操曹操到!”爷爷抬抬下巴示意思拓该行动起来了。
思拓目瞪口呆,悻悻道:“呃……那……那行……我走,你们聊……”然后起身丧气地往屋外走。
“等等——你去哪!”爷爷连忙喊住他。
“上学啊?”思拓答道。
“衣服!”爷爷指了指晾在天井衣架上的蓝白相间长袖长裤,那是昨夜思拓换洗下的校服。
“哦!”思拓拍拍脑袋,比了个“ok”的手势,收走了校服,回到房间里去了。
“唉,我这个孙子,实在是太不着调了!”爷爷摆摆手,将抱怨说给老刘听。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哥你也别操心太多了啊!”老刘乐呵呵地开解道。
思拓听着两个老人的谈话声,一脚踏进自己的房间,随后很快惊讶于房里竟复原着当年的样子,顶上吊着大风扇,空空如也的书柜,坏掉的电视机,圆茶几长沙发,一张大木床,四壁是刷得雪白的墙,墙上挂着“三思”的墨宝,是爷爷用来警示孙子的大作,整个摆设无趣得像是住了个退休干部,找不到一丝青春气息,仅有的几张摇滚海报也被爷爷撕掉了,只留下了一点残角,他看着,那些争执与躁动的回忆一拥而上。听见客厅里,爷爷的几声清晰的干咳,思拓才意识到自己眼下要做的事并不是回忆过去,他很快地换好了校服,站在全身镜前,然后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来回打量着自己,随着体格变得强健,当年还是肥大的校服现在穿起来也只是略宽松的程度,他扯起嘴角对自己假笑,想添一份青葱,但对于镜子里那个穿着中学校服的自己,还看不惯,虽说不至于到装嫩的地步吧,但总有那么一股羞耻感如影相随。
“我真是回到十八岁吗?”思拓摸着自己的脸,饮酒习惯和失眠困扰,使得他的容颜悄然憔悴,虽然胶原蛋白还未真正流失,可神色俨然不再青春焕发,他摇头,自言自语道:“不,我还是我,只是这里却是八年前。”
这么一想,所有的事情就都说得通了,一种冒险的刺激开始使他的血液沸腾,他偷偷伸头出去看了一眼坐在大厅听广播的爷爷,爷爷喝着热茶,思绪飘很远。目前看,一切安好,思拓心想,如果自己因为这趟列车回到了过去,那他的及时出现算不算改变了历史?——也就是说挽救了爷爷的生命?
“你鬼鬼祟祟看什么?”爷爷发现了思拓探出来的脑袋,问道。
“噢!没事没事,您慢慢喝,我这就上学去了!”思拓急忙掩饰,回屋里找了之找自己书包,那随意丢在角落的书包,看起来干瘪,拎起来也确实是轻得不可思议,思拓一下子记起来了,自己的中学时代可是‘无心向学’的典型代表。
告别了爷爷,他心事重重地走在上学路上,完全不用回忆,本能似的过了马路,——如果说他还不太敢对周遭环境报以信任,那“固定路线”还是比较实在可靠,能带他去到对的老地方。他漫步到附近市场的公车站去等汽车,11路汽车没过多久就缓缓开进站,思拓悠悠上了车,只需坐三个站就能到青津中学,说也奇怪,关于过去,很多场景都已经模棱两可,只是这条上学放学的路线却清晰无比,看来它们是老早就潜伏在他的意识里,时刻等待被唤起。
11路上乘客并不多,思拓还能有位子可坐,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车外的街景,,散漫的行人,通畅的路口,往来的车辆,大致还是印象中的样子,明明是不容置喙的存在,可是又像是虚假的布景。思拓该拿它怎么办,他越来越迷茫。
可即便再不确定,车也到站了,依依不舍的从车里下来,思拓呆呆看了好久“青津中学”的这块站牌,好不容易挪开眼,他又环顾了四周,旧楼盘还因为钉子户尚未拆迁成功,参天的行道树给人足够多的荫蔽以及安全感,流动摊、文具铺,包括辉记肠粉店在内的小商贩都还在营业,食客不减,炊烟冉冉,又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午后,思拓被这烟火气所吸引,他顺着食街往下走,仔细听,还能听到一阵不知是上课还是下课的铃声。
是离学校越近了没错,思拓不由得心生烦恼,他想自己这个点去学校,门卫不会理他的,结果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不过没来得及后悔,他脚下已经送他到了大门前,果不其然,校门紧闭,静得出奇,只能看到内里的升旗台上的国旗高高飘摇,他开始踌躇,搓着手,心想自己也没有非去上学不可的理由啊,为什么要这么配合,打算回头,可是也不知要去哪里好,没有底气是因为他对接下来事情的走向完全没有把握,一切会不会彻底超乎他的想象?他不得不三思后行,可是考虑过后又怎样,毕竟,自列车出了隧道的那一刻起,一切就犹如脱缰野马,再也回不到正轨了,所以担忧显然没有多大用,到底该怎么做?他此刻的彷徨侧面印证了他实际上也好奇得很,想知道校园里的人还在不在,大概经过这一系列突变,他的脸皮也增厚了几层,想了半天,最后宽慰自己说反正已经来了,进去会会老友也不亏。
只是从前门进去已是不能指望了,要是惊扰了门卫大叔说不定还会被拖到教导处接受主任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式改造,为了避免这惨况的发生,他绕道了后门处,打算翻墙进入。
可能是长大了的缘故,他现在看这面墙甚至觉得它矮了不少,轻易地从心理上就克服了难处,认为要翻过它简直易如反掌,事实确实如此,——他先是把轻飘飘的书包丢了进去,接着纵身一跃,抓住了装饰墙体用的杆,华丽地施展着记忆中的动作,三下五除二地就跳进了墙内,平稳落地,他抬头一看,确认没有人逮到他这一行径,就暗自庆幸,弯腰抓起落叶堆里的书包,闷头往教学楼处跑。
“课室在哪?我这时候读高三的话——八班,没错,高三八班。”他一边跑一边回忆,离课室越近,他的心脏跳得越厉害,步履越沉重,他显然很想掩饰自己紧张的事实,但却连自己也骗不过。
上了二楼,左边顺着数第二间课室,没错了,高三八班已经到了。
思拓已经紧张到脸都僵掉了,课堂还在进行着,他不敢贸然进入,只敢躲在窗户边偷听。课室里放着听力录音,原来还是堂英文课,同学们都低头做题,英语课林老师留着一头利落短发,穿着黑色的工作套装,挺拔又正派,在课室里来来回回走动着,高跟鞋踩得哐哐响。见状,思拓更加没好意思进去打扰,只悄咪咪趴在窗台边等着时机。
谁知道好巧不巧,他忽地听见身后有个清脆的声音在朝他问话——
“同学,你躲在那里干嘛?”
思拓一怔,缓缓回头,看见走廊处站着一个女孩子抱着一堆作业本,她穿着同样的校服,绑着高高的马尾辫,拉链拉到最高,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一张圆润的小脸蛋,双颊白里透红,五官虽不是特别精致,但很有特点,眉眼尤其英气,她看向思拓时目光灼灼,一张脸未施粉黛,可就是挡不住的青春逼人,这孩子——实在是可爱极了,像极了那个人,啊!不对,不是像谁的问题,她应该就是那个人,——荔香!认出她来,思拓还是会羞涩,他掩面,心跳乱了节拍。
对方也端详了一会思拓,表情很微妙,略惊讶地问:“是你?——昨晚不是说坐今天的火车走吗?”
思拓强装镇定,他摆手,示意她蹲下来,然后把食指凑到唇边,让她小声说话,想了想荔香话里的意思,一个触动,他记起当年离家出走的前夜找荔香道别的事,那次他本来抱着“必死”的决心,准备跟她告白,结果到她跟前就失语症了,到了嘴边的真心话也咽了下去,无关紧要的抱负倒是扯了一通,当时荔香没有表示支持也没有反对,反应淡淡的,好像并不怎么当真,这一点让他很难过,那次交谈,思拓把它当作永别来看待了,显然对方不在意,两人分开时思拓一直忍着眼泪,可想而知他的心情有多苦涩。
随着事件背景的交代,思拓也理解了荔香对于他的出现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讶异又克制的表情。他们两人,友达以上恋人未满,青涩的情感历经多年岁月洗礼,已经是可念不可说,重温没有任何现实意义,可如今上天要他再次面对这个女孩,像是在对他开最无聊的玩笑,他根本没有做好准备。
思拓皱了皱眉,是是而非地答道:“对啊,我是走了,谁知道又回来了……八年……一趟列车……这是什么原理我没弄明白,可我爷爷他还在!很匪夷所思吧,唉,怎么说好呢,你不敢相信的……”
没错,思拓有很多话荔香是不信的,包括他说他要走了,荔香没当一回事,毕竟他这个人天马行空,想起一出是一出,所以那晚荔香云淡风轻的,没有祝福也没有任何挽留的意思,可奇怪的是,确认到思拓还在眼前,不可否认她也松了口气。
但很显然,思拓又在胡说八道糊弄自己,荔香站得离他蛮远,满脸疑惑,无奈道:“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相信?”
思拓犹豫了一下,忽然满脸认真的样子,压低音调对她说道:“其实,我好像……是回到过去了……”
荔香一听,眼睛瞪得可圆了,头摇得更厉害,她耸耸肩,觉得没必要听下去了,便自顾自往前走,只留下一句“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和一个背影给思拓。
她的反应是意料之中,思拓也没有特别失落,看着荔香走回7班课室,随着她大步向前,她的辫子像个钟摆一样左右来回地扫,那样骄傲和从容的背影,是专属于她的标志,见到这一幕,思拓的嘴角缓缓向上了,眉头舒展,后知后觉,青春正在复苏,他露出了和十八岁时同样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