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寒风来，尚书省史部庭院内，女子揣着毛毛正坐在席垫上，矮桌上煮着咕噜冒气的香茶，浓烟飘来散去，化于她轻瞌的眉眼间，铺上了层层薄纱。

从长廊外正在寻找她人影的韩为手里拿着文书，见到此景，一时就怔愣在了原地，喉间不知怎么的，就犹如闯进了一朵撩人的羽毛，直直躲进了他的心里。

好一会儿，意识到自己怔愣了许久的韩为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来意，他晃了晃手里的文书，装作刚刚踏入的样子，率先打起了招呼。

“找遍了尚书院，原来你在这里！”

女子刹那间睁眼，莹亮的眼眸瞧着韩为朝自己信步走来，赶忙放下了怀里的毛毛站起身来向对方抬手举额行了个礼：“韩为兄。”

韩为顺势回了礼，无奈地笑了笑：“你我兄弟，下次见面就不要再行礼了。”只是这话他说了无数遍，对方也从未曾听过。瞧着对方已经坐下的侧颜，韩为极为熟稔地拉起一旁多余的蒲垫就坐了下来，“上次你问我的文献，我给你找来了，诺。”说着，将手里的文书朝着矮桌轻轻一放，自己就这么倾倒向着草坪一躺，仰望着天上稀稀落落的白云：“整个尚书院都愁坏了，也唯有你这处天地自由自在了”轻叹这么一句，韩为的心里又不知从哪里微微泛起了些失落，他单手支撑起自己的脑袋，瞧着陆柏颜恬淡的脸庞认真说道：“活得跟个小神仙似的，真是让人羡煞。”

女子被这句话逗得一笑，抱起方才被忽然放在地上茫然不已的毛毛，安抚地划了划它的颈脖：“你怎知，神仙的日子有我这般逍遥？”

韩为本是打趣的神色一怔，终是被打败似地摇起了头：“服了您了。”

女子专注地安抚着毛毛，不再说笑，两人就又这么安静了下来。往日来，这般安静是韩为最为舒心的时候，只是今日，却让他如坐针毡，那朵忽然跑进它身体的羽毛，似乎也在不甘寂寞地丝丝作祟：“你这只猫，生得倒是独特。”将视线转移到女子的怀里，韩为注意上了这个神奇的动物。这样细尖的耳朵，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正享乐的毛毛听到韩为提起自己的样貌，放松的神色一肃，不满地瞪了侧身平躺着的韩为一眼，闷闷不乐地转过了身子，故意背对着他。什么叫奇特？它明明是生得漂亮！普通的猫能有它这么灵敏漂亮的尖耳朵么？！普通的猫能有它这样柔顺光亮灿灿发光的毛发么！哼，人类，没文化！

韩为听不见毛毛的心声，但他瞧着这宠物那近乎人类的神态，更为吃惊：“这性子也真独特，它还能听懂我说的话不成？柏颜，你从哪儿捉来的，我也想养一只看看。瞧着实在有趣！”

女子捏了捏毛毛生起气来竖得笔直的耳朵，本还算温和的笑意忽而收敛了起来：“是它自己寻上我的，我瞧它流落街头实在可怜，就收养了下来。”

“真是可怜，还是柏颜你心善，这猫能与你相遇，也是修来的缘分。”未能察觉到女子微妙的情绪变化，韩为只是听闻这般物种不过是路边捡来的流浪小猫，便也悄悄歇下了心思。他想，自己怕是没有那么大的缘分，能碰上这般有灵的动物，何况他本来也并非是什么乐善好施的人。

盯着韩为神色的女子见他似乎打消了念头，端起矮桌上的茶壶淡然地沏了口茶：“陛下今日，又发火了？”

韩为伸手接过女子递来的茶，轻轻点了点头：“可不是么！”想到近来朝廷上的情况，韩为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就上次陛下开粮赈灾的事，运往赈灾的粮食中途被结了胡，等运到地方，千万担食粮已化作河沙，现在大批灾民朝都城边界涌来，每日死伤能达数千人！府衙太守知情不敢报，任由灾民在城外自生自灭。今早也不知陛下从哪儿听来了消息，发了好大一通火！”韩为握紧了手里的陶瓷茶杯，指尖泛白“这些人，真是不得好死！”

女子轻嘬了一口手里的茶，眼眸微垂：“想来这个消息，该是东海王向陛下通报的。”

“是啊，整个朝堂，也只有东海王是真心体恤百姓了，只可惜......”韩为想要说的话还没说完，话锋在舌尖一转，“可惜陛下知道又能如何，如今国家政权都握在陛下那些叔叔婶婶手里，无非是再杀几个替罪羊而已。”

女子放下手里已经渐凉的茶水，对于韩为这番话不置可否：“蒋兄自上任副尚书一职，眼界皆清晰了许多。”

收到夸奖，韩为还是有精无力地摇了摇头：“不比柏颜你通透。”说着，又有些恨铁不成钢，“柏颜你能精通朝政，将来必能为大秦做出一番大事业来，你当真甘心卷缩在这个小小的史部偏院里度过余生么？！”

“我的职位乃陛下钦点，为臣，我自听天由命。”女子淡然自若，放下茶杯后，就将双手煨在了毛毛的肚子上，冰凉的寒意贴身，毛毛也只是抖了抖尾巴，不做反抗。

听女子这么说，韩为以为对方心中有意，只是碍于陛下施与陆家的压力，便急忙说出了自己的提议：“我去与东海王说说！让他请求陛下另赐你一个官职！”

女子终是被这般天真的话语逗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拉下了急匆匆就要行动的韩为：“现在，还不是时机。”

韩为迟疑地停下了脚步，虽仍是不解，但还是愿意相信对方的：“那好吧！你有自己的打算就好！”

两人借着热茶又闲聊了一会儿，温热的茶水经胃流传至四肢百骸，驱散了入冬带来的沁沛寒意。很快茶水见底，韩为也准备告辞，临行之际，女子抱着毛毛忽然起身叫住了韩为已经迈出三步的背影：“韩为兄，支持东海王？”

韩为毫无迟疑地点了点头。

“若有一天，陛下变了呢？变得勤政治国，你还会选择东海王么？”

韩为这次稍稍有些怔愣了，他瞧着女子完全看不出神色的双眸，终还是点下了头颅：“我已发誓拥护东海殿下。即便未来陛下能成为一个仁君，我也相信东海王能做得更好。”

女子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明日天冷，记得添衣。”

韩为本还严肃的神色刹那粉了耳廓，逃一般地点头离去了，而已经陷入沉思的女子却未能察觉。

“看来韩为已经下定决心要辅佐东海王了。”毛毛倒是在意这韩为离去的背影，稍作可惜。

它瞧着这个韩为虽然有时候呆呆的不会说话，但是本性还是不错的，况且主人接手宿主的身体以来，一直多亏了他的帮助，替他们挡了些许琐事。

“韩为胆大心细，八面见光，未来的仕途绝不会止步于此，况且，他的身后站的是整个韩家士族，虽已没落，但曾经的人脉关系也可见一斑。东海王有韩家这一助力，登位之路便会更加顺畅。”女子语气淡然，只是分析，不做表态。

可这一番分析，更让毛毛心里没底了，“那主人，苻坚谋划这么多年，现在大秦里几乎每一人都盼望着苻坚能坐上皇位，我们改去支持苻生，能成功么？”

“一方面来说，只要他是天选之子，我就偏不会助力于他。”女子难得有些孩子气的伸出食指，摆了摆，“而另一方面。苻坚谋划至此，身边能人雅士多不胜数，在最艰难的时候陆家没有出手，如今，陆家的帮助也只会显得可有可无。”她将伸出的手指在下巴点了点，“虽然不知道这陆家里到底有什么秘密，但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护住陆家不在乱世中湮灭，陆家这秘密能护得住它一时，但绝无法护他一世。而且我怀疑，此刻它能成为护身符，可一旦待苻坚登位，很有可能便会化成催命符。”女子思虑着，脑海中有一瞬亮光闪过，可待她追忆却是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无奈，她只好放弃。

“而且，并非所有人都盼着苻坚能继位”女子晦暗的眼眸越渐深邃，“敌人的敌人，那便是自己的朋友。”

毛毛甩了甩尾巴，愣是不解：“还有谁会支持苻生，不让苻坚登位不成？”说完，它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瞪大了双眼：“是氐族！”

女子赞同地点了点头。

毛毛双眼放光，兴奋地甩了甩尾巴：“氐族人与苻家密不可分，自建国来已掌握了不少权势，他们一定不会想让苻坚登位，因为比起一个毫无势力的苻生，苻坚身后的势力太大，已经威胁了他们手中的权势！”

“没错，这些氐族贵族需要的是一个傀儡，而不是一个明君。”抓了抓毛毛毛茸茸的后脑，女子以满目的笑容表示赞赏，而得了夸赞的毛毛更加兴奋：“氐族势力根深，如果能借势，首先便能拖延苻坚前进的脚步，为我们创造更多的时间。”

“是啊。”女子原本含笑的眼眸垂了垂，陆漫瑶的命格里，正如今日女子走的路一般，没有外人帮助的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代替陆柏颜进宫，只是没那么幸运，被苻生安排在了皇宫侍卫当中，并于两年后，忽然暴毙。

无论陆漫瑶的死到底和谁有关，这都提醒着女子不能重蹈覆辙，接下来的行动必须更加谨慎。她真的是极为讨厌这般勾心斗角，仿若身边都是数不清的敌人，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感觉。看来，这强盛的灵魂之力，带来的，也是更加棘手的麻烦。

毛毛瞧着自己主人神色有些不对，撒娇似地往女子怀里钻了钻，好一通表白：“不论如何，毛毛都只支持主人。”

揉了揉因疲倦感到酸胀的眉间穴，女子释然一笑：“来了也有一个月有余了，也该有所行动了。听说三日后东海王府要开仓济民，咱们可得过去瞧瞧。”

披上一件墨绿徽秀彩纹的斗篷，女子抱起毛毛施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