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这人善交际,他说,情况很快就摸清楚了,兵站原来就是知青参加“x敢死队”的第一站,也是知青与亲属们见面的落脚点,知青离开“敢死队”的最后手续也需要在兵站完清——黄丽是兵站的红人,能说会道交际广;她是69年的老知青,生活经验丰富,待人接物分外周到,找到她办事就容易多了。
“果然,第二天我和牛哥找到兵站并见到了漂亮的黄丽,一切顺利,她还招待我俩大鱼大肉地吃了一顿;黄丽说下了连队就很艰苦了,不是一般的艰苦……”二哥说到这里,探头看了看屋里的母亲,见母亲睡得很安静,就放心地回过头来端起茶缸喝了两口,然后点上一支烟,也递给我了一支;知道他是要讲关键问题了,怕母亲听见,才谨慎地看看动静。我想也是,万一母亲听到,都病入膏肓了,岂不是揪心吗?
二哥再一次自嘲地笑了笑,深吸了一口烟,竟看不到烟雾吐出,说话也带着哲理了:“这人生啊,过了再回头看,好好理一理,就啥都清楚了:你想,当初我和你牛哥都是训练有素的边疆兵团战士,虽不像“敢死队”的人有作战经验,但只是个实战问题,绝对是上战场就可御敌的——
“而且我们目的非常清楚,是来投奔‘世界革命’的……唉,到了兵站一了解,都是知青,黄丽也不见外地都给我们讲了真话:哼,还世界革命呐?可笑!怪道王胜利排长叫牛哥来先干干,适应了再说——王排长说:‘自家兄弟无虚话,这样一比较,你俩就清楚了:x敢死队,比最贫困处的知青和兵团战士的生活还要苦上几倍、几十倍……’”
“嗨呀——要命哦!”我不由惊叹。
“是啊,唉,现在想起都后悔,在兵站我就感觉不对,本想叫牛哥放弃行动真的回锦城探亲一趟算了,但见漂亮的黄丽又是这样的热心,说我们去了王胜利的排会给他撑起、助威的……所以就想还是下连队看看再决定去还是留的问题,嗨,悔啊!没想到这一犹豫,就送了牛哥的命——在关键问题上,他是绝对听我的……结果,兵站这顿美餐,竟成了黄丽送他上路的‘断头餐’哟!”
二哥低头看着他的断指,我这才发现微光照着他眼角的泪花,他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笑了笑:“没法,认命——人生就是这样,所以凡事不要事后诸葛亮;牛哥以他的生命让我懂得,那些事后的评论家、理论家什么的都是嘴子,与骗钱哄人的相差不远……倒是事前的三思非常有必要!想好了就没啥可犹豫的,以后的事都是天意——人就不必后悔了。”
我默默点头,很有同感。二哥突然恨恨地道:“霉啊,第二天下到一排一班就遇上打仗,还是大仗呐——是攻守男儿河战略要地的硬仗;冲锋枪和充足的子弹,手榴弹很快就发到了我俩手中——其实都是我们国家援助他们的,还有大米等不少军需品,都是我们国家的……我当时就明白了很多,悄悄告诉牛哥说打完这仗就回国、回家,管他个鸟‘世界革命’哦,等下辈子再参加吧!牛哥倒是笑呵呵地满口答应听我的……好就好在‘x敢死队’内部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来去自由。唉,自由倒是自由,可晚了——牛哥他就是来送命的,而我就是来受伤残遭心灵折磨的……”
我注视着二哥,感觉他是说得准确,悟得透彻!我迫切地等着他讲具体的战斗,这一过程是该问题的核心,是不可忽略的——试想,要是牛哥没死,二哥也没受伤的话,这段历史可能对他二人和我们都是佳话了……嗯,所以说人生有些问题还得从不同角度,不同观点,包括不同的参与人群去分析去评价,这样都还尚存争议呐,还有时间和空间的交替——嗨,说不清、真的说不清喃,只有就事论事,说完就完……
“我们一去才知道王胜利所在的连队特英勇善战,接到的任务就都是硬仗;当时我和牛哥也横下了一条心,打就打,难得一遇;第一仗、也是最后一仗,就当是游戏,回国、回兵团也好显摆啊!真的是没有怕意,一点都没有!”
看二哥现在是说得眉飞色舞,他的悲情已过,没了“战争”的恐惧,又开始享受历险的刺激了——
“那天下午的战斗是三点正打响的,是‘x敢死队’主力团一营的一次闪电进攻突击行动,强夺三六七高地——说闪电真是闪电喔,一阵猛烈的炮火,如滚滚炸雷,跟即就是火箭筒、燃烧弹、手雷什么的齐向高地招呼;紧接着又是全营的一阵猛攻……仅半小时,就夺下了高地。我和牛哥跟在后面,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高地上一片欢呼,满山遍野都是敌人遗弃的枪炮,工事里还在燃烧,子弹是噼噼啪啪地爆响,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到处是铮亮的子弹壳……
“部队很快分开来,修整战壕,防备敌人的反扑——营部给我们一排特配属了一个炮班驻守。王排长把我们一班放在阵地的正面,正对着河口;炮班放在西面,也就是高地的后面,那下面是悬崖峭壁,足有一百多米深,连山羊也难爬上来,其余的兵力均在山背面,再后就是连队的预备排了…
“三六七高地是敌人的眼中钉,双方争夺激烈,必须时刻警惕!刚缓了口气,敌人就杀了个回马枪——
“我和你牛哥已决定回家,但怎么也得把这第一仗打完,来都来了,遇也遇到了,就当是实战演习练练吧——开始还觉得好玩,啥敌人哦,无冤无仇的,咋感觉是怎么也恨不起来呢?我俩都朝着对方身体的旁边开抢,吓得那些冲锋的人像扭秧歌、滚地球似地好笑着哟……
“直到当看到我们前后左右的战士一个又一个地倒下时,我俩傻眼了——默默对视了几秒钟,突然同时爆发出一声怒吼,端起冲锋枪斜刺里朝着冲锋的敌人就是一阵猛烈扫射——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哈哈——竟然一下干掉了一大片;因为我二人的位置好,且先又对敌人没有威胁,所以再突然、有节奏地猛袭,加上我们的战友缓过气来后的配合,很快就把敌人给压下去了——又赶上王排长带着二班的十几个人来增援,大家的士气顿时高涨……”
听得很来劲,见二哥停下喝茶,我忙给他递上一支熊猫牌烟,点燃后他又接着讲道:“……敌人退了下去,王胜利直夸我俩好样的,还一人给了一包春城烟——抽烟时,王胜利说我们这个团几乎就是中国知青团:生龙活虎,有理想有抱负,勇敢坚强、无私无畏,时刻准备着为世界革命献身,部队首长都喜欢这个团——‘x敢死队’猛虎团!”
二哥抽着烟点头冷笑了一声:“哼,我当时心里就想:够了,明白了,不敢恭维,不可奉陪,你就自己等着献身吧……王胜利给我们增补了充足的弹药,又把二班的几个战士留下,鼓励我们一班定要坚守住高地,有什么情况他会及时增援——只坚持到天黑,二排就可上来换防了……
“三六七高地是扼守男儿河的一个重要关口,对面的丘陵地带便是‘x敢死队’的游击通道;总部的位置就在高地的东边,几个小时就可到达。也就是说,守住了三六七高地,就守住了部队的生命线!我和牛哥暗暗庆幸,天一黑,换了防,我俩就可风风光光地离开了——到时可告诉王胜利说我二人回兵团连队再带几个兄弟来,这是与兄弟们事先说好了的,一旦联系上了‘x敢死队’,就回去带他们来……哼,这一去咱就不复返了哟!”
知道二哥们结局很惨,所以他这么说我也高兴不起来,看着他笑了笑。他倒沉浸在自乐中,望着夜空,眯缝着眼道:“我们各自为阵躺在战壕里盼着天黑,太阳刚下坡,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牛哥说他想尿尿;我说这里最方便的就是尿尿,随便屙!他说想到炮兵班后面的悬崖边来个‘飞瀑直下三千尺’,我说小心‘蛇吞小鸟’才叫慢慢吃呐……哎,想不到这竟是我给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蛇吞小鸟’,而是命归西哟!”
二哥难过了,说了这话,就低下了头,深叹一口气,慢慢从中华牌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点燃,我自己也抽出一支熊猫烟来,说:“二哥,要是难过的话就算了——不讲了……”
“讲、哪有讲到关键时候就不讲了的呢?难过是正常的……有情有义方为人杰嘛!”
我点头忙给他掺了茶,二哥喝了两口就接着讲道:“本来已是寂静、黯淡的四周突然传来几声枪响,哒哒、哒哒哒……接着就听见牛哥嘶哑的吼声:‘有人——崖下有人!’我蓦地蹦起,端着枪朝牛哥那边望去——哒哒哒哒哒……又是一梭子打来,只见岩石上青烟冒起,弹洞泄下一股细灰——顿时,四周枪声大作、手榴弹和奔跑声、喊声响成一片。我看见牛哥向我跑来,高喊‘文轩、文轩——特、特种、特种兵!’
“我举枪对准崖边,迎着他一步一步地朝前…看他后面悬崖边的乱石丛中有几顶绿钢盔在晃动,我心里一悸:“特种部队!爬悬崖上来的!小心后面!”我喊着,想扣扳机,又怕伤着牛哥——
牛哥很机灵,见我已有了防备,突然一个急转身,冲着刚才尿尿的地方“哒哒哒、哒哒哒……”就是几个点射——
一个刚冲上岩石的戴绿钢盔的敌人身子一挺就倒下了,我端枪瞄着另几个趴在岩石后面的绿钢盔顶部就是一串扫射,打得他们不敢抬头;但离他们几步远的岩石后突然跃起一个敌人向我胸部投来一匕首,我本能地转身向右一拨挡,‘当’的一声,只觉右手一阵剧痛,扣扳机的食指被连根截断,顿时鲜血直冒……还没叫出声来,悬崖边又上来两个敌人,紧要关头,只见牛哥大张着嘴、惊天怒吼地伸开双臂冲向那三个敌人:‘来吧!狗杂种,你大爷的——’
“眼看着牛哥把三个立足未稳、惊魂未定的戴绿钢盔的敌人给撞下了悬崖,这时班长带着两名战友冲了过来,同时向左边岩石后面的敌人扔出几颗手榴弹——
“轰!轰!轰!随着三声巨响,冒起一片烟雾;这时王排长也带着几位战友赶来增援,知道悬崖边还有不少特种部队的偷袭者,一顿猛烈的手榴弹大餐一个接着一个地喂了过去,轰轰轰轰轰……爆炸声持续了近三分钟——待烟雾散去,我们冲到悬崖边往下一看,人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下面的情况简直是惨不忍睹……
“百米悬崖下,白光闪闪的乱石岗上只见一滩滩的血,一节节的残肢断臂和血肉模糊的抽搐着的肢体——特种兵们跳崖了,来得勇敢,去得凄凉——只可怜我那亲密的牛哥兄弟,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二哥已是泪流满面了——
我捧起茶杯送到他面前,给他递上一支熊猫牌烟点燃,我也抽哦——习惯了,像是没法,这样的回忆就想把烟来熏——过眼云烟,似乎人生也本就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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