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夸夸其谈时，莫思雪一直盯着她，于她的直爽暗自倾心，见她停了下来，不禁莞尔一笑道：“真有你说的那么美？”

秋叶窃喜：原来她对自己的话如此感兴趣！小心翼翼地将她从马背上扶了下来，拉着她的手边走边道：“正所谓‘春者天之本怀，秋者天之别调’……”

莫思雪见她拽文的样子，故作心有不悦，瞪了她一眼。

秋叶这才一本正经道：“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到底美不美，去看了不就知道了？莫姐姐，等红叶寺的事情办完了，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周颂原本担心妻子的体力，见秋叶非常体贴地扶着她的手肘，两个人的脚步也是不紧不慢，这才放心跟在后面。

莫思雪欣喜道：“机会难得，我也不想错过！”

秋叶道：“那就说定了。”

二人击掌为誓。

周颂见前方一片欢声笑语，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高兴。

突然，秋叶回过头问道：“你们要不要一起？”

两个男人面面相觑，皆有些腼腆道：“好……好啊！”

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红叶寺已若隐若现。

古老的寺庙静卧山腰，云封雾罩，钟声隐隐，分外幽深安谧。

上山的路是一条青石小道，小道两旁种满了枫树。道路上空的树枝彼此交错，人走在下面如履仙境。

来到寺庙前，待向寺门望去，四人顿时齐傻眼了。

大门处两扇板门不仅破旧不堪，而且歪扭得十分厉害，关闭时甚至都做不到严丝合缝了。

门顶斜挂着一块木质匾额，看上去腐朽得更加严重，总感觉随便一阵清风便能把它吹个稀烂。

匾额当中刻着“红叶寺”三个字，虽算不上大家之作，倒还算工整，这也是这块匾额唯一可以称赞的地方。

都说匾额是宅院的眼睛，这红叶寺的“眼睛”就像风烛残年的老人的眸子，一不小心就久闭不醒了。

周颂见寺前靠西边有处茅草棚，里面摆放着木质的马槽，应该就是饲养马的地方，便同卫风一起将马牵入草棚，拴在了木柱上。

秋叶看着满地的落叶，不禁嘀咕了一句：“树叶吹落了一地，怎么也没人打扫？”

话音未落，忽然从寺庙来传来一声：“风自吹，叶自落，庸人自扰。”

周、卫二人立即施展轻功，抢到莫、秋二人身前。

紧接着寺门便“呀”地一声打开来，从中走出一位身穿缁衣的少年僧人，对着他们双手合十道：“小僧明落，诸位光临敝寺，不知所为何事？”

周颂见他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眉清目秀，温柔敦厚，待人彬彬有礼，心中亦有几分敬重，躬身礼道：“烦请小师父通报一声，便说晚生周颂拜见方丈大师。”

明落听罢眼前一亮，微笑着问道：“施主便是‘天涯剑客’周颂？”

他的这一反应很是出乎周颂意料，见他并无什么恶意，便单掌竖于胸前，头略低，甚是谦卑道：“宵小虚名，不足挂齿。”

明落见他如此多礼，心头顿时一热，难掩激动道：“诸位在此稍候片刻，小僧这就前去禀报。”转身跨过门槛，跑了进去。

不一会儿，明落便兴高采烈地返了回来，冲着大伙儿抬手示意道：“诸位，方丈应允，请随我来！”

四人皆弄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开心，却也不便多言，只是在他的引领下，默默地向寺内走去。

待踏过寺门后，大家这才看清寺内的样貌。

岌岌可危的秃檐颓墙，随处可见的参天古木，无不述说着这座古寺的沧桑。

红叶寺依山而建，寺内石阶众多。秋叶抬眼望去，每段台阶足有十尺来高，每上一段台阶就有一处院落。

周颂扶着莫思雪，手上运足三分内力，暗自替她分担体力。

一行人接连爬了三段台阶，进入第四处院落时，这才来到寺庙的下主院。

下主院名叫虔心阁，上首便是佛堂，供香客烧香拜佛，左右延伸出别院，左边供寺僧居住，戒律院便设在此处，首座法号夸卓；右边供香客借宿。

再往上两段台阶，便来到第六处院落，这便是上主院诵经阁。

诵经阁的上首是礼堂，寺庙重大法事皆在此堂举办，左右同样延伸出别院，左边是藏经阁，首座法号瓜虫；右边是方丈堂。

红叶寺整体呈“串”字形，一共有九层院落，虔心阁居下“口”位，诵经阁居上“口”位。

明落将一伙儿人带到了方丈堂的茶室，在那里一形容枯槁的灰衣老僧正侯着他们。

此人便是红叶寺第四百四十四任方丈，法号九零。

见了面行过尊礼后，大伙儿纷纷落了坐，明落则站到了方丈的身旁。

待周颂说明来意，九零大师抬手指向一旁的座椅，对着莫思雪问道：“老衲略懂医术，可否搭脉一试？”

莫思雪看了一眼周颂，见他冲着自己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才放心起身坐了过去。

明落取来一条干净的灰色抹布，叠成块儿状充做脉枕，放在了莫思雪的面前。

莫思雪轻轻撩起左袖，露出一条纤柔白嫩的胳膊，手心向上，将腕关节处枕在了抹布上，向着九零大师颔首礼道：“有劳大师啦！”

九零大师对着她点了点头，稳稳地伸出枯瘦的右手，以中指按在她掌后高骨内侧关脉，以食指按关前寸脉，以无名指按关后尺脉，三指呈弓形，指头平齐，默默地感知着她的脉象。

其他所有人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诊断的结果。

猛然间，九零大师缩回手，瞳孔放大，脸色煞白，十分离奇地发出一声：“这……”

弄得卫风和秋叶一头雾水，开始坐立不安。

周颂起身，抬手示意道：“大师有教，但说无妨！”

九零大师轻捻着佛珠，面色阴沉道：“脉象虚证，沉而无力，先天本绝，大限将至。莫姑娘余生，不过三日矣！”

听到这里卫风与秋叶皆惊愕不已，他二人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原来周颂口中所说的“法事”，就是指替莫思雪做临终祷告。

莫思雪却泰然自若，漠然将胳膊收了回去，有条不紊地整理好衣袖，浅笑道：“多谢大师！”

九零大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姑娘时值芳华，面对死亡竟能如此坦然！老衲穷极毕生精力以清修，却也自认对生死之参悟，远不及姑娘这般豁然！惭愧，惭愧啊！”说到最后，不停摇头。

能让一代高僧自惭形秽之人，这世间还真是少见。

莫思雪淡然一笑道：“大师莫要说笑，但凡有机会活下去，谁又愿将这生死看透？”

九零大师点了点头，道：“姑娘言之有理，老衲受教啦！”

莫思雪颔首礼道：“大师可别折煞我，我也只是随口一说，随口一说罢了！”

九零大师道：“姑娘好生歇息，老衲告辞！”

莫思雪起身，躬身礼道：“多谢大师！”

所有人起立，恭送大师离开。

明落紧随其后。

莫思雪望着九零大师的背影，喃喃而道：“这九零大师好生奇怪。”

周颂疑惑道：“奇怪？有何奇怪？”

莫思雪摇了摇头，微蹙娥眉道：“说不上来。”

周颂扶着她坐了下来，关切道：“既然说不上来，那就不要说，也不要去想。”

莫思雪刚坐了下来，瞥见秋叶正默默流泪，走上前替她擦了泪水，心里是说不出的温暖。

秋叶抓住她的手，不忍松开。

莫思雪恳求道：“卫先生，秋姑娘，可不可以，等我走了，你们再离开？”说罢目光便落到卫风身上，眼里充满了期待。

卫风不知所措，支支吾吾道：“这个，恐怕……”他不是对她的请求有所犹豫，而是在惊讶于她竟将他二人看得如此之重。

秋叶以为他要拒绝，冲着他厉声道：“恐怕什么？大公子要咱们快去快回，可咱们都不知耽搁多久了。反正都已经晚了，也不在乎这几天。”

她的这一解释，卫风岂会不知，见她眼含泪光，知她心里悲伤，连连点头道：“也好，也好。”

涅槃山的黄昏，既静穆又凄美。

周颂坐在寺里最高处的台阶上，默默地喝着酒。莫思雪依偎在他的怀中，注视着天边的晚霞。

夕阳温煦，静静地洒在二人的脸上。

这光景，既甜蜜又安详。

卫风则与秋叶来到寺外，看望他们带来的那两匹马。

……

第二天，阳光明媚。

卫风四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在明落的带领下于辰时便启程了。

目的地，红枫谷。

这红枫谷藏在涅槃山的腹地，一行人足足走了三个时辰这才抵达。

莫思雪与秋叶找到一处视野相对开阔的地方坐了下来，周颂与卫风见她二人有意躲着他们，便挑了一个离她们相对较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明落则独寻一处宝地，盘腿打坐，闭目养神。

秋叶从背包拿出两只水袋，将其中一只打开递给了莫思雪，微笑道：“莫姐姐，你看这闲着也是闲着，你要不就跟我说说你和周大哥的故事呗！”

莫思雪接过沉甸甸的水袋，将水袋口轻轻贴在薄如花瓣的下嘴唇，随后将水袋底儿缓缓向上托起，紧接着便有甘甜可口的泉水从水袋口流出，顺着她的喉咙徐徐而下。

这动作……也太优雅了！

秋叶在一旁直接看呆了。

莫思雪喝过一小口水后，见她正紧紧地盯着自己，还以为她是等得不耐烦了，立即将水袋盖好放在了一旁，抬起衣袖轻轻抹了一下嘴唇，娓娓而道：“周大哥十年前就已经名满江湖了，特别是手刃万恶寺住持玄危大师，更是令他‘天涯剑客’的名号饮誉天下。”

秋叶道：“这个我听说过，周大哥因为此事，还被万恶寺追杀过。那万恶寺尝试多次未果，这才死了心。”

莫思雪道：“后来他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原来玄危大师曾败在先父手上，就前去莫家庄挑战先父的‘七十二路莫家拳’。先父怎么也没想到，二十年前的一次年轻气盛之举，竟然会给日后的莫家带来灭顶之灾……”她停顿了片刻后，接着道，“周大哥的剑法实在太快了，‘七十二路莫家拳’根本招架不住。伴随着先父的落败身亡，整个莫家庄一夜之间血流成河。”她说罢不禁神色黯然，苍白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晶莹剔透得让人心生怜悯。

秋叶实在不知如何安慰，只好抓住她的手以示关切。

莫思雪擦了眼泪，接着道：“周大哥上门挑战有个规矩，只要对方比武失败他就会灭其满门，这也是他‘天涯剑客’的名声让人闻风丧胆的原因。那时我已自知时日不多，再加上一夜之间举目无亲，绝望之下便不想苟活于世，被他一剑杀了倒是一了百了，所以我就伸长脖子等着他来杀我。”

秋叶道：“可他非但没有杀你，还一反常态地贴心照顾你，并带着你四处寻医问药。从此以后，‘一首小令一声叹，一袭白衣一竹剑’后面便多了一句‘一匹瘦马一红颜’。也正是这句‘一匹瘦马一红颜’，不知令天下多少痴男怨女羡慕不已！”

莫思雪莞尔一笑，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道：“我也曾问过他，为何不连我一起杀了……”

秋叶道：“他如何说？”

莫思雪道：“他说，因为我长得像极了他的母亲……”说完她的脸色便生起一丝凝重。

秋叶惊讶道：“她的母亲？”

莫思雪蹙眉道：“周大哥从小受了不少苦，刚出生时父亲便饿死了，五岁时母亲又不幸病逝了，他便开始四处乞讨流浪。在他七岁那年，他遇上了‘剑魔’李疾风。”

秋叶道：“就是那个丧心病狂杀妻杀子的‘剑魔’李疾风？”

莫思雪听罢连连点头，内心还有些激动，因为秋叶说出了她不屑说却很想说的话。但她是个万般皆看得开的人，从来不会太过在意这些怨念，随后心平气和道：“李前辈见他天赋异禀，便以收徒的名义收留了他。”

秋叶道：“原来如此。”

莫思雪接着道：“李前辈在武艺上倾囊相授，为了把周大哥培养成像他一样的魔头，便逼着周大哥把他杀了。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徒二人朝夕相处八年，周大哥早已视其如父，这敬重他都来不及，又如何肯取其性命？”

秋叶道：“可李前辈还是死在了周大哥的剑下。”

一代怪侠李疾风因为此事，“剑魔”的名声响彻江湖，这都是他死后的事情了。

莫思雪道：“就算周大哥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剑魔’的摆布。从此他的眼里只有剑法，在江湖上四处挑战劲敌灭人满门，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疯子。”

秋叶不再插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莫思雪又道：“后来我才知道他之所以喜欢杀人，那是因为他特别享受别人死前的恐惧带给他的快感，他们越是恐惧他就越觉着兴奋。像我这样一心赴死的，他反倒下不了手了。”

秋叶道：“他不仅对你下不了手，从此以后他开始对很多人下不了手，而那句‘‘天涯剑客’放下剑，不为江湖为红颜’很快传遍江湖，不知又让多少男男女女嫉妒不已！”

莫思雪道：“秋姑娘就别安慰我了，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会站在道德的高点，嘲讽我莫思雪不仁不孝，竟然恬不知耻地爱上杀父仇人！”

秋叶道：“那不过是虚伪之人惯用的伎俩，我就一直觉着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