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越狱
作者:天梦流彩      更新:2019-09-06 13:52      字数:4245

当金色的光线第二十六次,从某个狭小的舱板缝隙投射到他的床头时,纳墨尔费力地摸索着身下的木制床板,用指甲刻下一道痕迹。

漆黑的狭小的船舱,就在主甲板楼梯下的某个凹槽里,这里只足够容纳一张窄小的床,以及一个勉强可以转身的看护的位置。

舱房里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黑暗只在清晨的那一刻,会和他短暂地告别。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没死。自从他的战舰被那个女疯子彻底撕碎,并且血洗之后,他就置身于这个地狱般的舱房里。他想这是对他愚蠢的自大和盲目的信心的惩罚。

他希望自己早就死了。这样,至少他不必再日夜受到自责的煎熬,忍受伤口的疼痛和蟑螂的亲近,还有这种毫无尊严的囚禁。

他颤抖地吸了口气,再次试图坐起来。然而阻止他坐起的,不是他疼痛的伤口,而是矮小的顶板。

他侧耳细听。他听到了海浪的呼吸,海鸟的鸣叫,船帆在海风中轻微震动扑响。整艘船还没有苏醒,港湾也一样。在这二十六天几乎不辨日夜的囚禁中,他已经判断出,他所在的这艘船,停泊在一个僻静的港口。船舱外很少传来水手们的喧哗,或者其他船舶的鸣号。这里就像是一个私人的港湾,永远是静谧的,除了那个脾气暴躁的女船长,偶尔会用她发狂的怒吼,打破平静。

他想对于逃跑,现在正是个极好的时机。

他挣扎着喘了口气,试图将两条疼痛的腿放下。在四尺来高的船舱里做这个动作太困难了,他从床上跌了下来,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按照常规的三列桨帆船的结构,他知道他的下方就是桨舱,虽然他很少能听到那里传来的划桨的声音。他跌倒发出的巨响,很可能会惊动船上的其他水手。

他惊恐地屏住呼吸,僵硬地趴在地板上,等待着那些毫无人性的罗马船员,踩着轰隆的脚步声跑近。他们一定会将他拖出这个狭小的乌龟壳,撕碎他,也许更可能的是,用那些可怕的穿透性武器将他做成人肉烤串。魔鬼般的罗马人啊。

片刻后,他松了一口气,没有想象中的脚步声,整艘船像是沉浸在海妖塞壬的迷魂歌声中。他想这一次,希腊诸神终于站在了他的这一边。

他匍匐着前进,侧腹的伤口刺痛着他的神经,他知道他的身体还没有准备好逃跑,但是他不能再等了。从那个换药的军医的眼里,他已经看出罗马人预期他很快就能康复。他们一定会拷问他,逼他说出所有希腊战舰的秘密。

罗马人已经从希腊偷走了太多的技术,然后又用这些技术来毁灭希腊,他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纳墨尔已经下定了决心,如果他这一次逃不掉,他就了结自己。罗马人别想从他这里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不过在此之前,他大概能将这艘船弄沉?

纳墨尔脏污的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他不会白死的。至少,他会拉着这条魔鬼船陪葬。

舱门总是从外面锁着的,不过今天他们忘记了上锁。他听到了锁链只是随意地挂在那里,昨晚军医走的匆忙,他将锁挂在了门鼻上,但是因为船只的晃动,那锁掉在了地上。

呵呵,纳墨尔扣住门扇,猛地一拉。光线像是万箭,刺入他的眼帘。他紧闭着双目,泪水因为酸痛不停地涌出,他暗暗诅咒自己的愚蠢。好一会,他才重新睁开了眼睛。光源来自他头顶的舱口,一个木制的楼梯就横在他面前不远处。他向左右看去,惊讶地看到了一条狭窄的木制的走廊,走廊的两侧似乎都是房间。

怎么可能?罗马人的战舰靠的就是轻快来赢得胜利,它一般不会有船舱,也只会携带一天的淡水量,所有的空间都被最紧凑地利用。眼前他看到的无数船舱几乎是不可能存在的设计。

除非这不是一条战舰。

纳墨尔眨掉眼里的泪水,让眼睛适应了明亮的光线,然后他拖着肌肉无力的双腿,爬上了主甲板。

涂着桐油的发亮的橡木甲板,像是富人家里维护良好的家具。清凉的海风,带着熟悉的海腥味,还有棕榈树叶的清香。阳光倾洒在脸上,像是浸泡在热哄哄的温泉浴中。他意识到自己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这新鲜的空气,还有肆意的阳光。

他扶着栏杆坐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似乎想将曾经那恶臭的空气和可怕的记忆一起吐出去。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船尾的船桥上。那里设着一个半人高台子,其上竖立着一个像是车轮一样的轮状物。他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但是船长的本能,让他意识到,那东西很重要。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扶着复杂的缆索,一步步挪向船尾。当他握住那同样涂着桐油,在阳光下,像是考究的工艺品似的轮子时,他发现那东西能转动,他伸出双手,握住那些两只手柄,尝试着转动它。

他反复地左右旋转了几次,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扑向船尾,其间竟然在光洁的甲板上摔倒了一次,然而他顾不上疼痛就爬了起来,他扑到船帮上,向下看去,他看到了船尾被搅起的水流,将涡旋逝去后,透过清澈的海水,他看到船尾中央的尾舵。

“居然在中间?从没有船将尾舵放在中间,无论是罗马人,还是希腊人,或者迦太基人,从没有船将尾舵放在中间。它不是在右后侧,就是在双后侧。”

纳墨尔困惑地转过身来,重新走回那车轮一样的木制轮盘前,“而这个东西,竟然可以控制尾舵?”

“是的,那叫舵盘,可以控制船尾的尾舵。恺撒将这叫做航海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不过要是我,我会说,这是最伟大的恺撒的发明。至于将尾舵放在中间,恺撒说,在遥远的东方,那个叫做大汉的古国,早就这么做了。”

纳墨尔惊恐地看着站在主帆帆索上的女船长,她穿着黑色的船长制服,戴着一顶插着黑色羽毛的宽檐帽,她站在那里,就像是已经和那桅杆,帆索,帆布,融为一体,像是那白帆上的一个标志,醒目逼人,又令人难以理解地和谐无比。

“是的,我早就等在这里了,从你像一头大象一样,从底舱爬上来开始,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像个傻子一样研究我的舵盘。”女船长对着纳墨尔邪恶地咧嘴一笑,然后满意地看着纳墨尔仓皇后退,像是一个被逼到角落里的老鼠,试图从任何一个角落逃生。然而女船长站在高处,淡淡地看着他,并没有阻拦的意思。

随后纳墨尔看到近岸上,那些无声的水手,他们穿着罗马的军服,整齐地列成一线,除非他能化作一条鱼,游回雅典,不然他只能力竭上岸,被这些士兵再次押回那个恶臭,黑暗,狭小,他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起来的地方。

“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纳墨尔恐惧地道。

“你有什么能提供给我?”女船长轻蔑地轻哼,她的手爱惜地抚摸着身后的船帆,像是抚摸着情人的脸颊,“你见过这么漂亮的宝贝儿吗?”

没有。纳墨尔不得不这么说。女船长身后的船帆像是盛开的白百合花瓣,十几片形状大小各异的船帆在她的身后绽开。纳墨尔这辈子都没见过一艘船上能挂有这么多的船帆,这么多的帆索,它们复杂得令人眼晕。这艘船简直就像是一个精美的艺术品。然而纳墨尔很怀疑,这么多的船帆究竟实不实用。

“你知道我的宝贝有多厉害吗?”女船长再次爱怜地道,“我想你知道,虽然我船首的女妖雕塑已经换了一个,不过它挤碎你的船身时的刻痕,还在那里。”女船长从船帆上跳了下来,像一只黑色的海燕轻松落地,黑色的船长制服的尾摆飘起,如同她的双翅。她走到船帮处,抚摸着那些轻微的破损之处。“我吩咐他们不要修补这里划痕,因为我的宝贝儿需要一些东西让它看起来更有威胁性。”

女船长看着纳墨尔笑了笑:“省得总有些不长眼的蠢货,试图挑战它的力量。”

纳墨尔闻言大吃一惊。原来就是这条看起来像是工艺品一样的帆船,摧毁了他的战舰?

纳墨尔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一晚,光线条件并不好,他只看到一艘三桅的帆船像是海中的恶灵,以着可怕的力量和速度,摧毁了他的桨帆船,又用恐怖的武器,血洗了他的甲板。

难道这一切,都出自这艘漂亮的工艺船?

纳墨尔低下头,看看脚下发亮的甲板,还有面前新式的舵盘,他沿着那复杂的帆索向前走去,用手扯拽着它们,试图理解这些帆索和船帆的工作原理。

女船长淡笑着看着他,既不阻止,也不解释。

“这不可能,这艘船太重了,近岸的风力,甚至都不足以让它出港。”纳墨尔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腹部的伤痛,还有酸痛疲惫的肌肉,他着迷地检视了桅杆和这些帆索的强度,又趴到船边检查船下的部分。

“它的吃水太深了,简直和货船一样。它不适合在潜水航行,沿岸适合它靠岸的港口也不多。”纳墨尔转过身来,直直地盯着女船长,“它的设计者很有才华,但是他显然并不了解罗马海。”

“不,他很了解。”女船长反驳道。

“那么,”纳墨尔仰起脸,看着那些耀眼的白帆。金色的阳光在白帆上流淌,它们的剪裁和排列的角度,显然是精心设计的,“那么只可能这艘船不是为罗马海设计的。”

“哦?”女船长笑得高深莫测。她早就想这么笑了,每次恺撒这么笑的时候,她就嫉妒得牙痒。如今可算是有了机会。

“是远洋!”纳墨尔想通了什么,他猛地大叫了一声,“是远洋,这艘帆船,是为远洋设计的!”

“怪不得,凯撒说一定要救活你。”女船长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看来你确实还有点见识。”

“救活我?恺撒说,要救活我?”

“是的,虽然我们都认为你肯定救不活了。不过恺撒亲自检视了你的伤口......”

“恺撒?”

“是的,我真没想到他竟然对医术也如此精通。不过那场面确实有些血腥。”

“等等,你说恺撒?”纳墨尔的脑子像是灌入了浆糊,几乎不能如常运转。

“是的是的,你这个幸运的倒霉蛋,恺撒亲手给你缝合的伤口。”

纳墨尔发誓他从女船长的脸上看到了嫉妒之色。

“他说你很幸运,铁矛虽然穿透了你,但是恰巧避开了你的脏器。所以,只要缝合表面的伤口,然后等着里面的创口自然愈合就好。”

纳墨尔愣愣地盯着女船长继续说下去。

“后来,因为某些原因,让你上岸养伤并不明智,所以恺撒命我在船上看着你。而我又没有什么多余的船舱......”

女船长说到这里,看了看满脸不信的纳墨尔,耸了耸肩,“好吧,我就是讨厌你,你是第一个从我手里逃生的船长,而我又不能亲手勒死你,而且还得照顾你......”

“我明白。”纳墨尔面无表情地道。

女船长满意地点点头。

“既然你明白就好。现在我要带你去见恺撒。”

“见恺撒?”

“当然,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多精力救你?”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纳墨尔坚决地道。

“切,”女船长嗤笑了一声,“随便你。”

“你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的表情。”纳墨尔板着脸盯着女船长。

“我的什么表情?”

“一副我一定会改变主意的表情。”

“哈哈,希腊佬,虽然我很讨厌你,但是我还是很欣赏你这一点,”女船长拍着纳墨尔的肩哈哈大笑,“你很有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