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仿佛比平时黑暗很多。几缕随时快咽气似的光线透过铁栏窗,映照着半空中徐徐飞舞的浮尘,将铁桌、台灯和审讯椅的影子拉得扭曲瘦长,对面墙上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的白板微微泛着年岁悠长的光影。
远处传来隐约的喧哗,哗啦啦——人声杂乱又消失,铁门撞击声在空旷的走廊上久久回响,传进最深处的审讯室里。
左江看着南桑——每一次见到南桑,他都在心底惊叹这份美丽和柔婉,都贪恋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任何一分神情,哪怕是冷漠,哪怕是怨恨。
左江站在审讯室的门口,静静的望着她。
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两三个人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渐渐移到门前,随即看守把门打开了,左江笔直地坐在椅子上,昏暗挡不住他清晰深刻的侧颊线条,硬直的鼻梁上皮肤反出无动于衷的微光。
“行,我知道,都出去吧。”左江走进屋,吩咐后面的看守警察,然后在对方依言锁门离开的同时,端着大茶缸坐在了审讯桌对面,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左江久久沉默着,冰冷的空气就像玻璃般,在狭小的室内笼罩着他们。
左江端坐好,无比真诚地对南桑说道:“你知道的,请你过来,是流程需要,只要你说出你所了解的,我们一定还你一个公道。”这话存在表演成分,却也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我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南桑抬头看了左江一眼,眼神里满是波澜不惊,她看到左江竟然笑了一下。
南桑看着左江脸上的表情,真是心如刀绞。
“我是自愿把肾捐给吴牧先生的,至于吴牧先生现在在哪里我并不知情。”
她真真切切的感到了疼痛。
这种疼,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左江依旧笑着看着她,如果不是此时的环境,南桑多想欺骗自己,他脸上的笑是带着爱意的,而不是让她想要上前一把撕下那张笑容的面具。
“好,只要你说没有,我就相信你。”
南桑低下头,没有说出口的话,其实是,她开始有些不安。
这不安也不知道从何而来,她只是隐隐的觉得,他就像是飘忽不定的……万一,他像气球一样飘走了怎么办?
办公室门被咚咚敲了两下,随即左江走了进来。韩局大概是刚打完电话,正低头喝茶,头也不抬地向办公桌后的椅子指了指,示意他坐下。
然而左江没有坐,近一米九的挺拔身形站定在那里,沉声道:“您找我,韩局?”
韩局是何等的人精,只这么一个细节,就差不多领会到了左江所暗示的态度,沉吟着放下了保温杯,半晌才问:“关于案子涉及到了南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左江淡淡道:“南桑?”
“嗯。”
左江说:“南桑已经解释过了,她是在美国时受到美国医院的联系才捐的肾,而她本人并不知道吴牧的情况。”
韩局对左江滴水不漏的反应完全惊讶,左江从善如流把对南桑的问询,以及吴牧的调查都叙述了一遍,前后经过跟刚才柳原通风报信的内容几乎没有出入。
“因此现在南桑也算是配合市局的调查工作吧。”韩局缓缓道:“如果有结果的话,你还是要避嫌,但要取得一个水落石出的清晰结果,在目前来看估计会比较困难,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安静,左江轮廓清晰深刻的眼底,似乎有些晦暗难测的神情,许久后突然一笑:“既然目前困难的话就以后再说吧。
以后再说?面对一个在暗处扭转乾坤的人,左江竟然能泰然处之?
……
南桑的车子冲出市局门口。在停车场撞断了护栏,像火箭一样,迅速的驶出车道,很快的,上了公路,湮没在车流里。
池墨的电话打过来,她极力的忍着,让自己的声音抖的没有那么厉害。一共只有几句话,却仿佛过了好久。
她把手机丢下,将车子停在了路边。她下了车。
整个人伏在护城河边的栏杆上,拼命的呕吐起来。
其实什么也吐不出来,从早上到现在,她只吃了半碗粥、喝了几口水,到这会儿胃里早就空空如也——可是她就是觉得内里翻江倒海。
既恶心,又头晕。她抓着栏杆,感觉到身体不断的坠。
耳边有个声音在不断的说,南桑南桑,南桑你要撑住,你要撑住……她知道,撑不住了。
护城河里的水,平静的像是一面镜子。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南桑抱住自己就要裂开了的头,拼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尖叫。
“啊……”她蜷成了一团。来来往往的车子,浑浊的空气,指指点点的人……她顾不得那么多。她现在还怕什么?还有什么可怕的?她……还有什么?
她抬起头来,看着护城河。像灰色的缎带,在阳光下,闪着光。
她要怎么办?
她呆呆的,呆呆的望着面前的陈天南,木雕泥塑一样。
父亲的发型……发型甚至都没有太大变化,发髻散开,应该会看到那漂亮的发卷儿吧……一直深深埋在记忆中
“囡囡!”他的音量骤然增大。
南桑只望着他。
陈天南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语气和缓下来:“关于当初我为什么会放弃你的抚养权,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的确,是我以放弃你为条件,换取了最快速度的离婚,这一点,我不否认,我也不指望你能谅解。但是囡囡,你迟早会谅解我。我为人父母,同样也为人子女,不能两全的时候,我只能舍弃其一。”
“整整二十年了,囡囡,以我的年纪,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么久的时间,来等你再叫我一声‘爸爸’。所以今天,既然我来到这里,既然你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我想,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我知道你怨我不仅因为当初我和你母亲离婚,还因为在和季怀远结婚的事情上,我也没有给你支持……”
最后一句话,像是划过阴霾的一道闪电,南桑的脸色瞬时大变。
“够了。”南桑开口阻止。
可现在,再说什么,有意义吗?
已经既定的事实,就让它那样好了。不去碰,就当它不存在。这样,对所有人都是好的。
头部的绞痛,似乎扩散到了全身。额上、背上,冷汗直冒。
陈天南就站在南桑的面前看着她,池墨蹲下轻拍着她的背。
孩子,你怎么能这么聪明?
你知不知道,做人,愚笨一些是福气?
你又怎么能这么的傻气?
你知不知道,这个世上,除了你爱的人,还有很多很多爱你的人?以不同的方式?
然后,她看着陈天南,点了点头,“我该走了。”
“囡囡。”陈天南怔住,“囡囡……”
“对不起。”她咬了咬嘴唇,“对不起。打扰了。”
“囡囡,别跟爸爸这么说话,你……”陈天南心慌了。不是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爸爸……我们有一位多么了不起的爸爸,哥哥。”南桑说着,转头看了池墨一眼,毫不犹豫地朝着车子走去,池墨看着她脚步匀称而迅速,水红色的衣服和鞋子,在余晖下极妍丽,瞬间抖擞了精神……
南桑飞快地坐上车子,甩开池墨的禁锢,在陈天南的注视下离开了护城河。
陈天南站在原地,久久地,那辆红色的车子消失在视线里。
半晌,对着池墨说:“把季怀远的身份放出消息去。”
池墨站在原地,陈天南往前走着,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流露出来的神色,让他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回到海边的别墅的时候,太阳刚刚落下去。
木流岚就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发觉池墨的脚步声,轻声道:“池墨,我们还是多考虑下南桑吧。她最是重感情的,左江现在是她的精神支柱了,而你是她最爱的哥哥,都是最亲爱的,要她夹在中间如何是好?非逼着她两者择一?”
木流岚平日里对池墨的事情是从来不说什么的。此时池墨被木流岚这一发表意见,竟有些恼火。
木流岚见他动怒,便不再言声。
池墨看她低了头落在自己身后,忽然间咬牙——他之所以恼火,多半是因为,其实木流岚说的对……可是木流岚怎么会理解这里头错综复杂、环环相扣的矛盾呢?
木流岚明白他心烦,陪着他,不再多话。
“不知道父亲和桑桑能谈出什么结果来。”池墨却忍不住又说。他走到吧台边,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仿佛酒能浇灭他心里的烦躁和不安。
“父女俩,不管谈什么,能谈就好。这个我倒不担心。会长其实很疼桑姐的。”木流岚说。
“这倒是。”池墨点着头,“不过打起来也是真的打。”
木流岚听了,沉默片刻。
池墨将酒杯放下,歪了歪头,眼角的余光瞥向木流岚正在望着自己,木流岚重倒了杯酒,见池墨也在看着她,笑了笑,说:“我不过一说……难道你打心眼儿里觉得左江这个人,值当桑姐托付终身?桑姐就是爱情里的笨蛋一个,季怀远把她当垫脚石,她为了他几乎毁了前程;眼下为了左江恐怕她也是要同会长闹的,可那左江和她,无异于最后两败俱伤。”
池墨皱眉。
“釜底抽薪,让桑姐一无所有,才知道他们待她,到底有几分真心。”木流岚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