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时屏住了呼吸,虽她从不信鬼神邪说,可身处这幽寂的深山之中,眼前的危险又未可知。
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怀着些忐忑的。
她看了一眼昏睡着的段南唐,不知怎么突然想,若那山洞里钻出来只黑熊,或是野狼,只希望它吃掉自己一人已然饱了,至少还可以留下段南唐一条命在。
听着洞中的声音越来越近,夏清时睁大了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那黑黝黝的山洞深处。
只见眼前人影一闪,竟从洞中走出来一个穿着粗布葛衣,手中挽着一个竹篮的老婆子。
那老婆子微微驮着背,看年纪约莫五十来岁,满头的银发,脸上沟壑丛生,干瘪瘪的真有些恐怖,可她神色眼眸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柔情致。
在这荒郊野岭,深山老林的山洞里,忽然走出来一个老人家,夏清时乍一下是警觉戒备的。
她刚刚见证了另一个毫无人性的老妇人。
要知道世上最淡漠残忍的便是人心,让人不可不防备。
思绪刚起,便见那老婆子从竹篮里抽出一把砍柴刀。
漆黑的刀柄更衬得刀刃锋利得在阳光下冒着泠泠的寒光。
慢慢朝着夏清时走过来,眼见那老婆子举着刀伸了过来,不知何为,夏清时心中却一片平静。
柴刀轻挥落下,刺眼的亮光一闪,夏清时只觉自己身上的绳子顿时便松开了。
夏清时一怔,想要从地上起来,哪知被绑得久了,一时间竟浑身发麻,动弹不得。
那老婆子替段南唐松开了绑,将柴刀往篮子里一扔便腾出手来扶夏清时。
夏清时活动了下筋骨,手脚很快的恢复了知觉,这才冲那老婆子道谢:“多谢救命之恩,良月必当铭记于心,不知婆婆怎么称呼?”
老婆子笑着,摆摆手:“举手之劳,只要你不把老婆子当做那什么蛇妖便好。”
“怎么会!”夏清时惊异,难道这老婆婆便是村民们口中忌惮的蛇妖吗?
“婆子我姓姜,姑娘若不嫌弃,便虽我去陋室一住吧,这公子看着伤得不清。”
姜婆婆话音落下,夏清时这才去扶段南唐,只是一凑近了才发现,段南唐整个左边身子皆被鲜血浸透了,乌黑的泥块与浓稠的血结成渍垢,黏在一处,难怪从他身上冲下来的泥水又黑又红,原来那红的竟是他的血。
只是此刻,却不知他伤在了何处。
夏清时忙将段南唐扶了起来,冲姜婆婆躬身道:“多谢婆婆救助。”
姜婆婆一手点起一个火折子,另一手也帮忙扶着段南唐,三人往山洞中走去。
“这条路虽坑洼不平,岔道众多,可老婆子我每日里来来去去走上好几回,闭着眼睛也能走出去了,你却不行,还好今早出门带了火折子在身上。”
姜婆婆将火折子举在身前,照亮了黑暗山洞中的前路。
这山洞里潮湿得厉害,四壁皆生满了滑腻的青苔,越外里走,水汽越大,夏清时怀疑,在湿气这样重的洞里,这老婆婆怎么住得下去。
在这浓厚的湿气下,连折子的火光也暗淡了下去。
走在空寂的山洞中,只剩明明暗暗幽若的火光,偶尔滴答的水声,和她们仄仄而行的脚步声响。
在这洞中穿来穿去,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忽然一亮。
夏清时没想到,这山洞竟是个通的,脚下的潮气已聚成了水流,在山洞中潺潺流淌,耳畔有哗哗的水流声传来。
这山洞的尽头,竟是一个水瀑。
三人穿过水瀑,从山洞中走出,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鸟语花香,处处青翠的山谷。
山谷不大,呈倒扣的漏斗状,顶上可看到一大片蔚蓝的天空。
鼻息间尽是青翠的气息,清新宜人。
只见两间小茅屋兀自立在山谷中央,茅屋周围种了大片的山茶花,空山新雨后,山茶吐蕊含芳,格外的娇艳迷人。
姜婆婆将段南唐扶进其中一间茅屋内,立马拿出木盆又向屋外走去:“姑娘先将相公好生照料着,婆婆去烧些水,得洗干净了看看伤势。”
夏清时脸一红,这姜婆婆竟将她和段南唐认作了一对夫妻……
一时间屋子内仅剩了她和段南唐两个人。
夏清时顿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只得愣愣的站在床边,一直等到姜婆婆端起一盆热水又进到屋子里来。
“哎哟,姑娘,相公这身湿衣裳,怎么还没脱下呐!这可不是小伤,轻易便要丢了性命的!”姜婆婆说着将热水往隔间里的木桶中一倒,将手臂上搭着的一件葛衣取了下来,递给夏清时,“这是老头子还在时穿的,幸好还没丢,总算派上点用场。”
夏清时也被唬得一跳,接过了葛衣再也顾不得了,伸手便去脱段南唐身上穿的衣服。
可手将将伸到段南唐胸前,一看到他那张清俊的面容,心一抖,竟怎么也下不去手。
恍惚间,似乎是隔着濛濛水雾,初次见到他,那山水契阔般的眉眼,不再高高在上的仰视,此刻,他近在咫尺,紧紧的闭着眼。
夏清时一咬牙,将段南唐的衣服掀开来,然后赶紧转开眼去。
她费尽了力气才把他拖进了木桶里,直到水波将段南唐大半个身子掩住,她才敢稍稍转脸来看看他。
段南唐的左胸处有一道长达三寸的伤口,皮肉绽开,血肉模糊。
看伤口应该是被利石所伤,因没有及时止血,又淋了大半日的雨,伤口处的肌肤已经发脓感染得溃烂外翻,泛着苍白的青色。
夏清时拿过了姜婆婆准备好的白纱布,小心仔细的替段南唐擦拭身体。
这还是她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如此的亲密,她的脸被滚烫的热水熏得通红的冒着汗。
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的一点一点洗下去……
好不容易洗干净了,替段南唐擦干身体,又闭着眼给他搬床上套上姜婆婆拿过来的葛衣。
等终于弄好了一切,夏清时已浑身酸软,瘫坐在了床边。
姜婆婆拿着捣好的草药开门进来,见夏清时如同一个泥猴一样,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一张小脸倒是两颊通红,额上一粒粒汗珠,倒似凝露流霞。
于是赶紧道:“姑娘也快去洗洗吧,你若放心,相公的伤,老婆子替你上药。”
夏清时巴不得姜婆婆来上药,刚刚洗澡虽一直接触,可她皆是半眯着眼,什么也没有看得真切,可若是要让她来涂药,这事可马虎不得,须得看的清清楚楚,一想到此节,夏清时的脸又红了一些。
连忙将段南唐交给了姜婆婆,自己去另一处洗澡。
待泡到了木桶里,夏清时终于缓过了口气,她的身上大大小小到处是伤,而且手脚没力的厉害,也不知是不是伤到了哪里。
一边擦洗着,一边忍不住想到段南唐。
幸好他不醒人世,若是让他知道自己替他洗澡……
夏清时快要疯了。
不过,这段南唐平日里一副冷冷冰冰,难以接近的模样,刚刚那时,泡在迷濛的水汽中,温暖潮湿的雾气也将他周身的清冷掩去了,遮住了他与生俱来的寒凉,竟也变得温软起来。
若是没有冰冷的情绪,他那样好看的男子,应该很多人喜欢吧……
唔……我这是在想些什么……
夏清时将脸埋进温水里。
此刻,她是真的疯了。
夏清时疲软得厉害,洗完澡,吃了姜婆婆送来的饭菜,便早早的睡下了。
她心中担忧段南唐的伤势,虽然劳累至极,一晚上却也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便会醒转过来,望望窗外漆黑的天色,翻一个身又接着睡去,如此反反复复也不知多少次,终于,待她睁开眼,窗外已泛起了薄薄的雾色。
夏清时立马坐了起来,去看段南唐。
刚一踏出门,便见山谷之中晨光熹微,有数只山雀自在的在茅屋前蹦跳,也不怕人。
不远处大片红艳的山茶与天色连成一片,美得惊心动魄。
段南唐的脸色好了很多,夏清时替段南唐喂了汤药,便下田里去帮姜婆婆的忙。
她虽身手矫捷,不过近几日总是恹恹的,又曾是千金小姐,对于田野里的活不仅陌生,还很笨拙。
只是夏清时不愿在此白吃白住,若能出一点力,无论多少,还是要出一点的。
因此,一直跟在姜婆婆身后,收田野里的红薯。
姜婆婆说,红薯一般是十月里收获,只是这山间寒冷,红薯也熟得晚些。
夏清时一边刨开土,捏住露在地上的一截嫩嫩的红薯杆子,用力的往外扯,却怎么也扯不出来。
她擦了擦汗,问道:“姜婆婆,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么僻静无人的山谷里?”
姜婆婆往背篓里扔进一个又大又圆的红薯,冲她一笑:“曾经不是一个人。”
说罢,拿起锄头来替夏清时铲了两下:“我从小跟着师父学医,走南闯北的跑。还以为这辈子要走遍南玉的每一寸土地,爬上最高的山,见那最广阔的大海。哪知在二十五岁那年,我上云带山上去采草药,那药草很稀罕,只长在陡峭的崖边,我一向是不服输惯了的,愈见危险,愈要去采,结果脚下一滑,便从那高耸的崖上摔了下去。”
“当时便想,我这辈子算是完了。”姜婆婆说着,又挖出两个红薯扔背篓里。
“哪知,摔得遍体鳞伤,竟天见可怜,没死过去。”姜婆婆接着到,“待我醒来便到了那大山村,只是,村子里不容外人,那毒妇要将我绑起来砸成肉泥!呸!”
说着啐了口痰。
“也是在那时,我遇到了老头子。”姜婆婆笑了起来,一把年纪了,说起她的老头子来,竟笑得嫣然,神色如同少女般娇羞,“老头子那时可不是老头子,也只得二十来岁,长得白白净净,我叫他阿姜哥。是他救了我,带我逃了出去,我们俩无处可去,只得往深山里跑,最后便找到了这里,从此岁岁年年的住了下来。”
说来简单,真身处其中,必定是番折磨,夏清时听得动容,又有些不解:“那为什么村民都以为这山洞里住着蛇妖?”
姜婆婆一乐:“这也是阿姜哥的主意,他说那毒妇是绝不会放过我们的,因此在黑黝黝的洞中布置了陷阱,果不其然,没几天,便有村民顺着我们的脚印找了过来,他们被阿姜哥一吓,屁滚尿流的跑了回去,从此这山洞里有蛇妖的事便传开了,也没人再敢来找我们麻烦。”
姜婆婆说完,压低了声音,眨了眨眼:“我阿姜哥年轻时可俊了,和你那小相公差不多!”
“这……”夏清时一羞,脸色通红起来,手下不自觉的暗暗用起了劲儿,红薯终于一下从土里扯了出来。
夏清时手一松,整个人重心不稳,一屁股坐进了土里。
举起红薯,心里却没来由的高兴起来,乐呵呵的转过去将红薯往姜婆婆的背篓里放。
哪知她一转过头去,竟看到了穿着葛衣,仿佛一个山野汉子的段南唐,可世间又哪里有如此气度的山野汉子?
段南唐微眯着眼,坐在另一间茅屋之前,神色仍是寒凉的,却没有平日里的戾气,显得平静淡然。
他一动也不动,眸光透过绯红的光彩,与歪坐在田野间,笑得皎若太阳升朝霞,满手泥巴捧着一个红薯的夏清时,撞个正着。
两个心,一齐怦然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