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千须臾。
二十五年,两千七百三十万须臾……画尽了万张纸,方才挨过。
菀筠游荡在先贤殿后方的花园中,夜风幽幽,吹起她飞扬的斗篷,恍若一只凄惶寻着枝头可以栖落的蝶。她缓住脚步,驻足在一个小小的坟丘前——这里埋着她那不幸死去的孩子。她本意是希望把孩子埋在荼姚的衣冠冢,可她不能离开天界,所以便把他埋在了先贤殿附近,也算与他的先祖们团聚了。
二十五年了,她像一个幽灵一般地活了二十五年,天界…估计早已遗忘了她这个天后的存在。
润玉一反常态,对朝臣们塞给他的美人来者不拒,后宫之中一下子多了许多妃嫔。但菀筠无所谓了,她只关心她在意的人——
天烨生活的辽河是极寒之地,每年春初到四月中旬大风如雷鸣,五月至七月阴雨接连,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尽冻。这种气候对于他这个属火的人来说实在是折磨,加上每日只能与囚犯、奴隶筑造城墙或是开垦荒地,生活的艰难无需多言。唯一的慰藉就是靠着贿赂官吏,逢年过节的时候他可以给菀筠寄送家书,略微纾解思乡思母之情。
与天烨的困苦潦倒相反,旭凤和锦觅的日子可谓是蜜里调油。婚后不久俩人便生了一个冰雪可爱的儿子——棠樾,其真身是鸿鹄,因为通体雪白,出生的时候被误以为是只白鹭,让锦觅好一阵失落。旭凤倒是不怎么在意,每日把儿子捧在手心。棠樾逐渐长大后才发现他竟是五方神鸟之一鸿鹄,其罕见程度不亚于朱雀、凤凰与青鸾,不由让锦觅大喜过望。(既然女主儿子那么强,所以也要给棠樾加一圈光环。鸿鹄在传统文化中是指大雁或天鹅,例如《陈涉世家》中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而在古代神话中鸿鹄是指白色的凤凰,属于“五凤”之一,也是极为高贵的鸟类。)
丹朱因为菀筠的问题和润玉闹掰了,几年前带着缘机仙子搬到了凡间居住。在和旭凤的交流中,他不小心透露了菀筠母子的现状。知晓个中缘由的旭凤吓得眼皮狂跳不止,然而纵使他对真相了然于心,也不敢对丹朱透露半分,只是表达了对润玉的不满和对姐姐、外甥的同情。他明白菀筠为什么要竭力隐瞒此事,为的就是让他尽量远离她和天烨,从而减轻润玉的猜疑。如今他除了在默默祈福,别的实在是无能为力。
只是最悲惨的人莫过于邝露。若说天烨凭着天帝之子的身份,至少没被当地官吏刻意刁难,那么顶着香艳罪名来到高黎贡山的邝露就成了食物链的底端。每日食不果腹,做着最脏最累的活儿,还要与落叶山风、野兽禽鸟为伴。但这还不是最残忍的——十二年前,赋闲在家的太巳仙人为了赎回女儿,主动请缨前往天界和妖界的边境平定妖族侵扰,却不幸牺牲,殒命沙场。润玉知晓后追封他为一等殷国公,并让他的侄子承袭爵位,却没有任何接回邝露的意思。消息传到高黎贡山时已经是大半年后,没有人知道邝露拿到写着他父亲死讯的信件后悲伤欲狂的哭嚎,也没有人知道她奔跑到人烟罕至的树林,对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发下“太巳之女邝露,必将推翻天帝”的狠绝誓言。
“娘娘,您已经在这儿呆了很久了。天色已晚,奴婢陪您回去吧。”一旁的仙婢秋夕提醒道。
菀筠用余光扫了她一眼,秋夕是润玉派来监视她的,或者说现在整个未央宫都是润玉的眼线。与她相互扶持五百余年、对她忠心耿耿的雀珠,二十五年前就死在了地牢里。红菱和芝兰也早已不知所踪。
她把一朵彼岸花轻轻种在坟头,用手抚摸着坟丘,柔声道:“孩子,对不起,若有来生,不要托生到我肚子里。”
那一晚,深碧暗红的帐幕低垂,菀筠居然梦见她的母亲。
梦中的荼姚容颜依旧,青丝中夹杂白发,一身天后凤妆,气势旗然,不减当年。
身畔已无至亲,与母亲梦中相见,也足以让菀筠热泪盈眶,她动容地唤出那声未能在荼姚生前喊出的称呼:“娘——”
荼姚却殊无笑意,冷冷地凝视着她:“菀筠,你无用。”
菀筠一时愣住:“娘,连你也要怪我吗?”
荼姚的冷笑不止:“如何不能怪你?你与亲兄弟通奸,又委身于你的敌人,这就是你的下场、你的报应!”
菀筠颓然地跪在荼姚面前,惨然道:“我…我不想这样的,我没有想到今天的结果…娘,我想重现你的荣耀啊,你难道不希望吗?”
荼姚的声音凄厉而无奈:“从你父亲死去后,我便不再指望你和旭儿有什么荣华富贵,只要平安快乐便好。我这悲惨的一生,都源于我对权势的追逐和对太微求而不得的执念,临死了才发现,世间最宝贵的竟是你父亲温暖的臂膀。可你现在,你却先后依附于两个并不爱你的男人身上,你怎能不一败涂地?”
菀筠痛苦地抱住脑袋:“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我不会输的,我和你不一样,我一定会笑到最后的——”
荼姚嗤笑:“你拿什么去赢?你已经一无所有了,你终究沦落到和我一样的境地——一枚弃妇罢了。”
“住口,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她声嘶力竭地大吼,最终猛地从惊悸中醒来,冷汗浸湿了枕头。
殿中声息全无,珠帘重重掩映,空余雪色残照,将她的身躯衬得愈发单薄。她捂住脸颊,任凭泪水从指间划过——她一直觉得荼姚蠢笨,自诩一定不会走她的老路,可是现在,她竟落到和荼姚一般的境地,也难怪梦中的荼姚有资格责怪她。不,她不要这样的结局,她要再崛起,她要完成当初立下的志向!菀筠霍然睁开眼睛,抹干了眼泪,脑海飞速地旋转着,终于,一个主意浮现了出来……
临渊台下,万丈悬崖,云海与雷电不断翻滚,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菀筠临风伫立在悬崖边缘,俯瞰着这葬送了无数人性命,也包括她娘亲的恐怖深渊,恐惧与忐忑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包裹住她的全身——她在下一个赌,一个以她的生命为筹码的赌。
她的一只脚向前迈了一步,即将踏入虚空,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筠儿!你在做什么?”
菀筠终于松了一口气,她成功了,或者说,她已经成功了一半。她从未央宫离开的时候,故意让两个仙婢看到了她身着斗篷、鬼鬼祟祟的样子,然后便如她预料的那般,仙婢们发现她在往临渊台的方向走时立刻去禀报了润玉。
她缓缓转身,如梦呓般说道:“陛下,你怎么来了?”
润玉穿着银色的常服,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焦急,他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道:“筠儿,你别做傻事,快回来。”
菀筠并未移动,问道:“陛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明白了,你在监视我,对不对?”
润玉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道:“这不是重点,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你先回来好吗?”
菀筠忽然笑出了声:“陛下,你难道不希望我消失吗?”
润玉连连摇头:“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若我希望你消失,当初何必立你当天后,你又怎能安稳地活过这么多年吗?”
菀筠凄然一笑:“安稳?陛下可知,这五百多年,我从未有过一日安稳。我累了,不想继续下去了…”她顿了一顿,说道:“陛下,我此生还放心不下的,唯天烨一人尔。我知道你还在疑虑他的身份,我无以为证,只能以一死表示清白。还请我走后,陛下可以放烨儿自由,让他远离权力的风暴,只做一个无忧无虑的逍遥散仙。”
润玉大惊,冲上来要抓住她,但他只抓到了她的袖子,菀筠左手一扬,用灵力“嗤”一声割开衣袖,然后仰身坠入临渊台。
她在风中急速下坠,求生的本能令她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然而深渊之中一片虚无,只有无穷的雷电极光,伴着强烈的轰鸣声不断穿透她的身躯,五脏六腑中涌出一阵阵撕裂的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掏肺剜心,排山倒海。
原来,这便是濒死的感觉…娘亲,我马上要见到你了吗?
就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无数用灵力汇聚而成的绳索将包裹住她,在绳索的作用下,她逐渐减速,最终停在了半空,下一秒她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